冥河之水

Flectere si nequeo Superos, Acheronta movebo

如果我不能撼动天神，那么我将搅动冥河

一

拉萨尔不再被人提起。

中文维基百科中，对他的生平描述只有一行字：

“斐迪南·拉萨尔于1863年5月23日，在萨克森王国莱比锡，建立了德国境内最早的工党、全德意志工人联合会。”

1825年，拉萨尔出生在普鲁士王国东部的布雷斯劳——那里的犹太人直到1843年才正式获得解放。

尽管富商家庭免除了拉萨尔的物质之苦，但时代赋予了犹太人精神之苦——所有属于受压迫种族的人，甚至是生活环境优渥的人，都遭受了这种屈辱。

1840年5月，大马士革事件对犹太人的迫害，让15岁的拉萨尔大声疾呼：

“瞧，连基督徒都对我们迟缓的血液感到惊讶，我们不会反抗，我们宁愿死于酷刑也不愿冲上战场。……胆怯的人，不配得到更好的命运。”

数月后，他更为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革命热情：

“这种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压迫似乎在对我说，我们将用基督徒的鲜血来武装自己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Aide toi et le ciel t'aidera，命运之骰已备好，只差摇动它们的玩家。”

据拉萨尔自述，即使在年老的时候，他的犹太血统意识仍让他感到痛苦。

他为工人革命付出了一生的努力，或许正是这些努力延续了他的痛苦。

二

1846年，拉萨尔游历返国，在杜塞尔多夫遇见了不幸的索菲·哈茨费尔特——“伯爵夫人”。

为了帮助其摆脱伯爵的欺辱，拉萨尔自愿代理伯爵夫人的纠纷，8年间帮助她处理了35宗法律诉讼，最终在1854年为她赢得了离婚案。

期间，为了对付伯爵，拉萨尔甚至采取间谍、贿赂、盗窃等方式，以钻探最肮脏的丑闻。

某天，拉萨尔得知伯爵向其情妇转移财产，情妇离开时带走了一个棺材，里面装有财产转移的证据。拉萨尔立即诱导他的两个朋友——一位法官、一位医生，都很富有——追捕情妇并夺下了这个棺材。

他们随后被捕，在审判过程中，抢走棺材的人——法官——被无罪释放，转移棺材的人——医生——被判处五年劳役。拉萨尔面对“煽动盗窃”罪名慷慨陈词，在他6小时的激情演讲下，陪审团撤回了指控。

1848年2月21日，马克思与恩格斯联合发表《共产党宣言》，掀起三月革命滔天巨浪。

直到被无罪释放后，拉萨尔才再次有闲暇参与这个激动人心时代的政治事件。

三

1858年夏天，拿破仑势如破竹，意图推翻奥地利在意大利中部的霸权。

法国的野心与普鲁士当局的反应令拉萨尔十分担忧。

这段时间里，拉萨尔与马克思、恩格斯的信件交流异常频繁，表达了参与实际政治运动的强烈渴望。

他在1859年3月21日写信给恩格斯道：

“从现在开始，我将致力于研究国民经济学、历史哲学——我指的是作为社会发展意义上的历史——除非，正如我们热切希望的那样，如果实际的行动开始，我会停止所有严肃的理论研究。……如果我们能成功地做一点事情，我多么愿意不去写这些东西。”

同年，拉萨尔发表《意大利战争和普鲁士的任务》，原册标题的花体字下，有一行不起眼的拉丁文题词：

Flectere si nequeo Superos, Acheronta movebo

“如果我不能撼动天神（普鲁士国王），那么我将搅动冥河（人民）”

1863年5月23日，全德意志工人联合会于莱比锡成立。拉萨尔当选首任主席，任期五年。

普鲁士属莱茵的矿山里，无数矿工摘下家里的国王像和耶稣像，挂上拉萨尔像。

四

1882年夏，维也纳炽热浪漫。

26岁的弗洛伊德，梦想为科学研究奉献全部，却已然走在一条绝路上。

自打获得医学博士学位起，他便怀着“越来越沉重的心”思考着他无法避免的选择——是否应该离开研究所，投身医疗实践。

研究所的微薄薪资难以为继，长期以来，弗洛伊德的生活依靠父亲接济——67岁的父亲，负担着一个有着七个孩子的家庭，有时不得不靠贷款或娘家的接济来渡过难关。而弗洛伊德是这些孩子里“最有前途”的一个。

这天，他收到了心上人玛莎·伯奈斯的邀请，这使他对自己的西装打扮都惴惴不安起来。

在莫德林的一处花园里，他们偶然看到了两颗杏仁——在维也纳，这意味着他们应当互赠礼物——这属于恋人们的美妙时刻，也成了压垮弗洛伊德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夜，弗洛伊德从梦中惊醒，思忖良久。

两天后，弗洛伊德告知他的导师，他将离开研究所，成为一名医生。

隔周，弗洛伊德与玛莎订婚。

回顾这段经历时，弗洛伊德称：

“转折点出现在1882年，一位我极其敬重的老师纠正了我父亲慷慨而无用的浅见，由于我经济状况不佳，他极力劝说我放弃理论研究工作，离开生理学研究所，进入综合医院。”

五

在研究所期间，弗洛伊德第一次遇见布洛伊尔医生，二人相谈甚欢。

布洛伊尔接收了一位病人——后来成为“歇斯底里症”经典案例的“安娜小姐”。

彼时，歇斯底里症被认为是一种仅存在于女性的疾病：情绪激动、失控、伴随激烈行为与生理异常。学界对这种病持两种态度，要么认为这是装病或者幻想，要么认为这是某种与子宫相关的病症，有时会通过阴蒂切除术来治疗。

起初，布洛伊尔被请来治疗她的咳嗽。在治疗过程中，她会向医生讲述白天发生的不愉快的事，包括一些可怕的幻觉，而谈话过后她会感到十分放松。

有一次，她详细描述了身上首次出现的症状，令布洛伊尔震惊的是，在她讲完之后，这个症状就离奇消失了。安娜也察觉到了这个效果，他们将治疗过程称为“谈话疗法”。

1895年，弗洛伊德与布洛伊尔合著的《歇斯底里症研究》收录了安娜的治疗案例，用以说明歇斯底里症是由心理原因而非生理原因导致。

欧洲在19世纪前的两千年里，歇斯底里症一直被认为是由于女性子宫扰动造成的。

在科学家与医师的努力下，二十世纪初，这种病症被重新认识为一种心理疾病。

六

弗洛伊德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观察梦境，并把它们记录下来。

订婚两周后，弗洛伊德写信给玛莎：

“我有着如此不羁的梦，我从来不会梦见白天投入精力的事，只会梦到白天一闪而过的主题”。

在《歇斯底里症研究》面世前，弗洛伊德发表了另一篇梦境分析，这场梦讲的是一位懒惰的医学系学生起床失败，再次睡下时，梦见了自己已经在医院工作的画面，这说明梦在另一角度实现了他内心的担忧。

而后，1895年7月，弗洛伊德迎来了自己的“尤里卡时刻”——他通过对自己梦境的分析证实了猜测——梦是未被满足的愿望。这一案例收录在《梦的解析》中。

弗洛伊德称：“像这样的顿悟，一生只会有一次”。

1899年夏，弗洛伊德外出度假，路上带了一本拉萨尔的小册子。在给友人的信中，弗洛伊德提到，他已经为即将出版的《梦的解析》选好了题词：

Flectere si nequeo Superos, Acheronta movebo

“如果我不能撼动天神，那么我将搅动冥河”

有人猜测，弗洛伊德意在表达“如果我不能影响人的意识，那么我就在潜意识中寻求帮助”，亦或是书中针对潜意识的描写——“潜意识欲望的动力如果不能在白天释放（歇斯底里症），那就会在晚上释放（做梦）”。

又或许，这包含着一个犹太人对拉萨尔的致敬。

1910年，弗洛伊德及其追随者成立国际精神分析师协会(IPA)。

百年后，世界各地的“释梦者”扛起了当代心理治疗大旗。

七

“Flectere si nequeo Superos, Acheronta movebo” 出自罗马史诗——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七卷。

朱诺——罗马神话中的仙后，天神朱庇特之妻，与智慧之神米涅瓦、爱神维纳斯并称“三女神”。

特洛伊之战起于三女神争夺象征“最美女神”的金苹果。最终，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帮助爱神维纳斯获得了胜利。

为了报复，朱诺和米涅瓦一同联手毁灭特洛伊。而后，特洛伊的另一位王子——埃涅阿斯带领幸存的族人前往意大利，并成为罗马民族的祖先之一。

在阻止埃涅阿斯逃亡的过程中，朱诺很清楚丈夫朱庇特非常宠爱他的女儿维纳斯，而埃涅阿斯是维纳斯的儿子，自然，特洛伊人也得到了朱庇特的护佑。

要彻底消灭特洛伊人一定会煞费工夫。于是，朱诺千方百计将埃涅阿斯率领的船只拦截在万丈狂澜的海面上，阻止他们登陆意大利。

另一边的意大利，根据朱庇特的神谕，拉缇努斯王的女儿将嫁给一个异邦人，他们的后代将统治世界。

特洛伊人登陆意大利后，由于过于饥饿，吃掉了盛装食物的麦饼，应了神谕，拉缇努斯王得知此事，当即将女儿许配给埃涅阿斯。

朱诺乘风而行，看到埃涅阿斯一行人成功登陆、志得意满，便心生愤恨：“如果我不能撼动天神，那么我将搅动冥河”——既然无法说服护佑埃涅阿斯的朱庇特，那便搅动冥河之水，召唤出散播欲望、苦痛与无尽暴力的复仇女神阿勒克托来挑起争端。

19世纪，人类的知识进步亦如史诗般宏伟。

两位搅动冥河之水的“朱诺”——德国工人阶级革命先驱者拉萨尔、临床心理治疗奠基者弗洛伊德，于时代的列车上奏响惊雷。

窗外水雾弥漫，蒸汽机正吐出卷卷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