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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塑料棚里,活下去|卷首语

先生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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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3

发小爱旅游,他曾埋怨过很多次,问2008年我去北川报道地震,为什么不喊他?我说我去写稿。他说就是因为我没喊,否则他当时同去,也就写稿当记者。说不定比我写得好。我心想放你的狗屁,嘴上说,那我下次再去喊你,你去不去?

我2009年再去北川擂鼓镇,喊他,他连夜从重庆坐长途汽车赶来了。我背电脑,买了30盒康师傅苏打饼干,每天吃两顿,每顿吃一盒,吃完饼干就回来。四川山区总有公益广告牌,提醒大家注意饮食饮水,防治包虫病。他来的时候除了换洗衣服,拿个照相机。说学写稿怕来不及,他上网查过,普利策还有图片新闻奖撒。

我们在擂鼓镇找个招待所住下来。白色的楼房外墙上有红油漆写的“危”字,楼主体从左至右沿一条斜线垮塌,像闪电划过啃食的痕迹。残留部分坚固沉稳,还有主人新粉刷过的痕迹。远远看来,仿如北京稻香村的某种三角形白色糕点。老板叫我们不要怕,512之后他们每天都住在这里,而且如果谈不好,他们将长久住下去。

第一天我带他沿着烂路往北川老县城走,那条路单面20公里,我们早上走进去,晚上坐老乡的摩的回来。那时大部分北川人外迁,待新县城落成。空城,自然没有喝水的地方。我们在路边看到一户人家,老两口住在公路边,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厨房也像被闪电斜着砍掉半边,无力修缮,用大棚塑料布盖起来凑合用。我说爷爷,我们太口渴了,能不能给我们喝口水。爷爷笑说,老太婆整点水出来。

老太太钻到厨房里,三五分钟后端出两个碗。碗里装热水,水浑浊发黄。老太太张嘴笑,嘴里只剩一颗门牙。我看发小一眼,他看着黄水正在咬后槽牙。我抬头干掉黄水,喝完发现它是甜的,红糖水。

我们都爱吃饼干,每天吃,嘴长溃疡,长溃疡无妨,还拉不出大便。有天晚上发小在厕所蹲了半小时没出来,我突然想起初中的游戏。我冲进厕所,一脚跨过他肩膀,骑在他脖子上,一边拍他脑壳一边说,幺儿,好久没喊爸爸了。

那天晚上我听他喊了我几百声爸爸。第二天早上趁他还没醒,我准备悄悄把大事办了。没想到他这个人心机重,佯装熟睡。我刚蹲下,他破门而入。我说好爸爸,莫打脑壳,幺儿错了,好爸爸。

我们决定停止这个游戏。既然喝过爱心糖水,也没拉稀,还不如吃点热的。怕包虫病,我们吃素,不吃荤。我们在镇上找到家给援建工程队做饭的小馆子,点了三个绿叶子菜,一人两碗米饭。

吃完马上来了感觉,把便秘送走。我先拉完躺在床上写稿,他在厕所喊了一声,锤子!我以为他犯痔疮,他说,我在百度包虫病,这个寄生虫大多通过青菜叶进入消化道,再寄生到活人肝肾,它不通过肉传播。

我们又开始吃饼干。也没心思玩爸爸游戏,过一会儿他问一句,肝是不是在肚子左边噢,有点痛啊。我说大哥,那是胃,胃痛你喝点热水。过一会儿我问,你查一下,包虫钻不钻人脑壳?我脑壳里面有点响声呢。他说,大哥,现在晚上三点,你再熬一下都不响了。

我们早起外出溜达采访,下午两点回,睡一觉再睁眼吃第二顿饼干。接着写稿。我写稿的时候发小都在发信息,他一贯行情稳定。离开前那一晚,风大。风没有光,无味,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只有当它冲刺起来,和屋檐窗户相撞,蹭出哀伤的呜咽,人才发现风没有朋友,风很孤独。继而想起树,河流,野狗,街道和自己都是孤独的。

我穿衣服在床上校对我的稿子,被子上都是泥土,我们都已五天不曾洗漱。他反常没用手机喂鱼,盯着窗外看。

他用气声说,你过来看,我们楼下那个棚子里面,结果住了个“鸡”。

三角形招待所门前30米处的确有个塑料棚,来往路过,它更像一个修鞋铺子或者五金小店。我也用气声说,关灯。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我看时,那个拄拐的女人撩起塑料帘子,走到水泥洗手台,拿热水瓶往脸盆里倒水。接着把拐靠在台边,双手端盆子,跛脚走回棚里。这像一个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她并非断脚,拐杖更像她的高跟鞋,让她走起来更优雅的工具。十分钟后,又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来到棚里,十几分钟后离开。那一晚,据我发小说,来来往往五六个男人。

往后一小时,我们无言以对。直到发小说,她真的好顽强。我只好笑。顽强这个词,仿佛别人给予赞美信上的蜡封,华丽又精细。只是撕开信封之后,里面写的全都是见不得人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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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径偲,《时尚先生Esquire》主编

本文为2024年七月刊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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