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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吃肉,他们就吃你

先生制造

66

2024-07-13

第一次在妻子身上发现瘀青是在五月快要逝去的一天。那时管理室旁的花坛里牡丹花正吐出一片片如断舌模样的花瓣,掉在老人亭入口处人行道上的丁香花则粘在了行人的鞋底下。

快到正午时。阳光如软桃果肉般柔软,任凭无数的沙尘和花粉粘在自己身上,只顾软软地射到客厅的地板上。我和妻子静静地分享着晨报,我们都只穿着白背心,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我们的后背上。

过去的一周如同过去的每周一样令人疲惫。我几分钟前刚懒懒地睁开眼睛。难得这样的休息日能睡个懒觉。我时不时调整斜躺着的软绵绵的身体,保持着最舒适的姿势,数星星般地数着一排排文字。

“喂,你能看一下吗?不知道怎么回事,瘀青还不退。”

我没有听懂妻子的话,从某处传来了打破寂静的声音,所以才漠不关心地将视线移向了声音的源头。

我挺直腰坐了起来,用夹着报纸的手指揉了揉眼睛,然后将妻子的背衫一直卷到胸罩位置,蓦地发现,她腰背和肚子上有很深很深的瘀青。

“怎么弄伤的?”

妻子无声地扭了一下上身,将折裙的后拉链一直拉到了臀沟处。如婴儿手掌般大的瘀青像染过一样,鲜明地印在她身上。

“嗯?到底怎么弄伤的,啊?”

又一次追问她,我尖锐的嘶喊声打破了这间六十平方米公寓的寂静。

“不知道……难道是不经意在哪儿滚伤的……以为能好,没想到越来越大。”

“疼不疼啊?”

妻子如做错事的孩子般慌忙躲开我的视线。我略感愧疚,一想此前责备似的态度,口吻变得温柔了。

“没有酸痛感,瘀青部位没感觉,这不更可怕吗?”

妻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跟所说的内容完全不同似的,嘴边露出了微笑,问我:“去医院看吗?”

突然,我感到她很陌生,细细地察看着妻子的童颜。这是张陌生的脸,不像已经在一个屋子里生活了四年。

和我差三岁的妻子今年二十九岁。妻子的脸非常稚嫩,稚嫩得令我结婚前都不好意思跟她一起逛街,没有化妆的时候许多人都误以为她是高中生。如今妻子的脸上泛出了跟天真的容颜很不相称的疲劳的痕迹。我想,现在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误认为她是高中生或大学生,反而可能会猜得比实际年龄更老。妻子的脸以前就像刚开始泛红的苹果,如今却像用拳头使劲击打过一样,凹陷进去;她的腰以前像地瓜藤般富有弹性,小腹也能勾勒出美妙的曲线,如今看上去却瘦得让人怜悯。

我回忆着最近一次在明亮处看妻子裸体的时候。肯定不是今年。那是在去年吗?记不太清了。

我怎么没注意到唯一的家人身上出现了这么深的瘀青呢?妻子睁大眼睛,我一边数着她眼睛边的细纹,一边让她把衣服全脱下来给我看看。妻子有点害羞,因消瘦而显得凸出的颧骨旁泛起了红晕,她向我抗议道:

“要是被谁看见了怎么办?”

旁边,楼与楼是面对面的,这栋楼的阳台面向东面公路干线。公路干线和中浪川最近的住宅区间隔着三个街区,除非用高倍望远镜,否则绝对偷看不到这里,在高速公路上疾驰的车里当然也看不到十三层以上房间里的情形。因此妻子的抗议除了羞涩外没有其他意思。新婚宴尔的时候,一到休息日我们就在这客厅里连续做爱,直到两个人筋疲力尽。那还是在大白天里,为了避开八月的酷暑,阳台的内侧玻璃门和外侧窗户全都敞开着。

一年后,我们做爱也熟练了起来,但对此我们也渐渐失去了热情。妻子特别喜欢早睡。每次我回家晚一些时她已经睡着了。我用钥匙开门,进屋洗漱后来到灭灯的里屋,妻子平稳的呼吸声听起来很寂寞。为了安慰孤独的妻子,我抱起了她。她半睁着眼,没有拒绝但也毫无热情地抱我,只是不断地静静抚摩着我的头发,直到我身体不动为止。

“全部?全脱吗?”

像是强忍着失控的笑声,妻子皱着眉头,将脱下的内衣卷握成球状遮住阴部。

真是很长时间没在明亮处看过妻子的裸体了。

但是我无法唤回肉体欲望。看到臀部、肋下、小腿和白大腿的内侧皮肤上也都泛着青色,我突然火冒三丈,等火消退下来后又感到莫名的悲哀。谁知道这粗心的女人是在某个晚上街上犯困不小心撞上缓行的车辆,还是在熄灯的楼梯上踩空滚下来后仍在睡梦中都忘了怎么回事呢。

妻子背对着照进来的暮春阳光,用双手遮住阴部,站立着,又问了一次要不要去医院。看着妻子,我心中生出失望、怜悯和悲凉的滋味。我怀着许久没有过的怜惜,深深地抱紧了妻子瘦弱的身子。

曾以为她能好起来。所以春天抱着瘦弱的妻子时,我曾笑着说:“既然说不痛,会很快好的。以前也是,你大大咧咧的,弄伤过很多地方,不是吗?”可是之后很长时间,我全然忘记了她的瘀青。一个初夏的夜晚,热风用它湿热的脸庞轻抚着高个子法国梧桐的叶子和路灯充血的眼睛,我和妻子围坐在餐桌前一起吃晚饭,妻子坐在对面,放下了饭勺。

“真的很奇怪……你再看一下。”

妻子抬起半袖下瘦瘦的双臂,一下脱掉了T恤和内衣。我短暂地呻吟了一下。

春天时还小如婴儿手掌般的那些瘀青,现在不仅大得像青芋叶子,颜色也变得更深了。就像夏天的柳条,深而厚重。

感觉像触摸别人身体,我伸出颤抖的手抚摩妻子发青的肩膀。负伤时该多疼,怎么会青到如此地步?

这样一看,妻子的脸庞也泛着青色。原本乌黑、锃亮的头发像干白菜一样发酥。眼白略泛青色,由此显得特别黑的眼睛仿佛含着水汽在发亮。

“最近我怎么这样?总想往外走,只要到外面……只要看见阳光就想脱掉衣服。怎么说好呢,好像身体渴望脱掉衣服。”

裸着瘦得令人吃惊的上身,妻子在对面的椅子上站起了身。

“前天还光着身到阳台上的晾衣台旁站了一会儿。也不觉得害臊……有可能别人看着呢……就像疯女人一样。”

我一边焦虑地玩弄着握在手里的筷子,一边望着正靠近的妻子。

“也不觉得饿。水倒喝得比以前多……一天连半碗米饭都吃不了。这样吃不下饭,好像胃液分泌也不正常了。强迫自己多吃点,但无法消化,随时随地呕吐。”

妻子跪倒在我面前,把头埋进我的大腿间。难道是在哭吗?我的运动裤正在慢慢湿透。

“知道一天吐好几次的滋味吗?就像在地面上晕车的人一样,无法直着腰走路。头……右眼像被什么东西抠着一般疼。肩膀像木块一样僵硬,嘴里积着甜水,黄色的胃液吐得到处都是,在人行道上,树荫下……”

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声音。阴暗的电灯下面,背部瘀血发青的妻子咬着嘴唇,压低着抽泣声。

“去医院看看吧。”

我托起妻子的脸说道。

“明天就去看内科吧。”

妻子的脸庞湿得不像样。我用手指梳着妻子干白菜般的头发,露牙笑了笑。

“还有,走动时要多加小心。长这么大的人身上紫一块青一块的,不像话。又不是小孩。”

妻子无力地张开含着泪珠的嘴唇,脸上露出了微笑。那是一张被眼泪打湿的笑脸。

妻子本来就这样爱哭吗?不是。结婚前,妻子很爱笑,嗓音中总是铺垫着淡淡的欢笑气氛,就如明快的背景音。妻子第一次掉眼泪时二十六岁,她说不想生活在这栋上溪洞的住宅楼里。童颜的她,说话习惯用大人般的平静嗓音,那时却第一次用激动的嗓音跟我说了话:

“在七十万人口聚集的地方生活总觉得会渐渐枯死。数千座一模一样的建筑物里,每个单间都有相同的厨房,相同的天花板,相同的便器,相同的浴缸,相同的阳台。电梯也挺讨厌的,什么公园啊,游乐场啊,商业区啊,人行横道啊,全都讨厌。”

“怎么突然变得像小孩一样啊?”

我没有注意听她说了什么,却细听着她动人的嗓音,像哄孩子一样跟她说着话:

“还没有住过呢,怎么这样说话。人多有什么不好?”

我用略微在意的面色看了看妻子的眼睛。她的眼睛充盈着真诚、善良。

“我每次都故意在临近繁华地区的地方租房子。我专找人流量大、大街上响着吵闹的音乐、路上拥挤着很多车辆还响着喇叭的地方去住,如果不这样做,一个人无法坚持下去。”

她善良的眼睛竟流出了泪水。

“如果不这样做,一个人无法坚持下去啊。”

妻子像洗脸一样,用手不断抹去脸上的眼泪,但刚擦干的脸又被泪水浸湿了。

“……感觉会得病,渐渐死去……感觉无法从那十三层下来……感觉无法逃离。”

“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真是太古怪了。”

在上溪洞住宅区租房的第一年,妻子果然经常得小病。熟悉了山上平房寒冷的妻子适应不了封闭住宅楼的中央取暖方式。因为在低薪的出版社上班,她需要经常在斜坡上细步爬上爬下,身体也得到了很好的锻炼,可一回家她便很快失去了元气。

但是妻子辞掉工作不是因为结婚。她辞职后我才向她求婚的。当时妻子正想用积攒下的钱,工资、离职金以及每周末做两三次家教挣来的钱,离开这个国家。

妻子说过,想离开这里,做一次换血。将一直揣在包里的辞职信交给顶头上司的那天晚上,妻子说,想换掉囊肿般淤积在血管各个角落的坏血,想用清新的空气洗净陈旧的肺。妻子说,从孩提时候起她就梦想自在地活着,自由地死去。只是因为没有条件而拖到现在,现在有了一些钱,也有了信心,可以实现这一梦想了。她说,离开这个国家,去别的国家后待上六个月左右,再去另外的国家,住几个月,再到另一个国家。

“死之前,要这么做。”妻子一边说话一边低声笑。

“想这样一直走到世界尽头,走到最远处,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就这样一直走到地球的另一端。”

但是妻子没有离开这里去往世界尽头,而是将那些不多的资金用在租房的保证金和结婚上。“怎么也离不开你。”妻子用简短的一句话说明了自己的行为。

妻子梦想中的自由到底有多少现实意义?我猜,既然能这样轻易地抛弃,那应该不是非常重要的梦想。她制订的那些计划也是幼稚的计划,是不现实的浪漫梦想。妻子终于认清了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我她才觉悟到的。这个猜想让我产生了自豪和一丝感动。

但是每当看到病怏怏的妻子,像白菜叶般耷拉着细窄的肩膀,将脸贴在阳台的窗玻璃上,俯瞰着公路上疾驰的车辆,我的心便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好像有一条无形的臂膀拘束着妻子的肩膀,好像有看不见的锁链和沉重的铁球拘束着妻子的腿脚,使她动弹不得,连呼吸声都变轻了,她就这样被冻结在那里。

深夜和凌晨时,出租车和摩托车超速疾驰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妻子经常被车的阵阵轰鸣惊醒。妻子说,仿佛不是车在行驶,而是道路在行驶,跟道路一起,楼房也在往什么地方飘浮。轰鸣声远去后妻子再次沉入梦乡,她那可爱的脸庞苍白得不像是活人。

“……那些,都是从哪里来的?”某一天,妻子用梦幻般的沙哑声音小声问,“……它们那样急着行驶,都往哪里去啊?”

 

第二天晚上我开门进屋时,妻子正在客厅里徘徊,像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来到门口,她没穿拖鞋,也没穿袜子,光着脚丫。没有及时修整的白色脚指甲像打了弯一样。

“医生怎么说?”

妻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着我脱鞋的样子。她将垂到脸颊上的一缕干涩的头发往耳后捋过去,把脸转向一边。

我想到了那个侧脸。第一次见到妻子时,做媒的单位前辈离席后,一阵短暂的寂静,妻子脸上泛起的神秘表情曾令我惊慌。那种眼神像是在某个地方彷徨,但又从未告诉过别人。我从她开朗而可爱的脸上突然读到属于别人的那种孤独,那一瞬间我觉得她是能够理解我的。借着酒劲向她表白我这一生过得很孤单时,二十六岁的她依然侧着脸,悲哀、冰冷地凝视着远方。

“医院,去过吗?”

妻子依旧侧着脸轻微地点了点头。妻子侧着脸是为了隐藏自己不佳的脸色,还是对我的某个行为表示不满?

“说说话。医生怎么说?”

“说是没问题。”

她呼气似的说道,声音平静得令人害怕。

第一次见妻子时,最令我着迷的是她的嗓音。我曾有个不着边际的比喻,觉得那声音就像精心刷过漆并打过油的茶点桌,平时妥善保管着,在贵客到来时才拿出来,雅致地摆着最好的茶和茶具。那天,她一点都没有被我不安稳的、带点颤动的告白动摇,依然用平静的嗓音,不假思索做出了回应。“我一生都不想过定居生活”,这就是她的回答。

那时我谈了谈花草。我曾说我的梦想是在阳台摆上大大的花盆,种绿色的生菜和白苏,还说夏天白苏花绽放时就像雪花一样。她静静地看着说花草和蔬菜的我,眼神里似乎认为这与我的性格不相配。当我接着说厨房里还养着豆芽可以拔来吃,她才微微笑了起来。看到她短暂而天真的笑容,我又说了一次:“我这一生都过得很孤单。”

结婚后,我按约定在阳台摆上了花盆,但我俩都不是合格的管理员。不知道为什么,原本觉得只要浇水就可以生长的蔬菜,连一次都没有收成,就蔫死了。

有人说是高层住宅不接地气,有人说是水和空气不好。也挨过诚意不够的批评,但这不是事实。妻子对植物的诚意出乎我的意料。死了一棵生菜或白苏,她会郁闷一整天,只要有一棵看似能存活,她便轻哼着动听的歌。

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阳台上剩下的只是填有干土的四边形花盆。我在想,那些死去的花草和蔬菜都去哪儿了呢?下雨天将花盆放到窗架上,让冰凉的雨弄湿双手的那些日子,曾经年少过的那些日子,都跑到哪儿去了呢?

这时妻子望着我说道:

“干脆去遥远的地方吧,我们!”

跟浇了雨水暂时好像重新活过来的蔬菜不同,妻子仿佛更加阴郁地凋零着。

“在这里郁闷得活不下去。连鼻涕和痰都是黑的。”

妻子伸手在生菜叶上方接了点雨水后,马上又向阳台外洒了出去。

“是脏雨。”妻子看了看我,似乎在征求我的同意,“只是暂时有了点生机而已。”

像在酒席上喊着“这个国家已经腐烂到根”的人一样,妻子用满是敌意的嗓音说了出来:

“真是无法好好存活下来!在这嘈杂的地方……被关在这样憋闷的地方!”

那时我再也无法忍下去了。

“你郁闷什么呀?”

我无法忍受过于敏感的妻子随意打破我短暂且危险的幸福,也无法忍受她说自己干瘦的身体内流淌着陈旧而忧郁的血液。

“说呀。”

我将双手里接得满满的雨水浇在妻子的脸上。

“什么那么嘈杂呀?”

妻子被我的举动吓得打了个冷战,她一边擦着脸一边吐出轻轻的呻吟声。妻子的湿手粗暴地在空气中划过,冰凉的雨水溅到窗户上,还有我的脸上。花盆被妻子的手碰倒,砸在妻子的脚背。碎片和土块散在妻子的衣服和光脚上,妻子咬紧嘴唇,弯腰用双手捂住了脚背。

结婚前,妻子就有个习惯,当我发脾气叫喊时她就会咬嘴唇,暂时闭上嘴,整理思绪后一条一条讲道理。但是那天以后,妻子闭上嘴,省略了短暂整理后说话的阶段。我们再也没有吵架。

“医生说没有任何异常吗?”

我深感疲劳和孤独,脱下夹克。妻子没有接它。

“说找不到任何异常。”

妻子的回答很短,她依然向一旁侧着头。

 

妻子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她不跟我搭话,我问她话时也只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我大喊着让她回答,她用不置可否的眼神望着别处。妻子的脸色正在变坏,即使是在阴暗的日光灯下也能看清。

医生的诊断找不出任何异常,或许不是妻子的胃出问题,而只是心灵悲苦。但是到底为何悲苦呢?

过去三年对我而言是最温馨、最安稳的一段时间。既不太累也不太难的工作,没有提高租金的房东,快到期的房屋认购金,没有特别撒娇但对我很忠实的妻子,一切都像热得恰到好处的浴缸里的水一样抚摩着我疲劳的身体。

妻子到底是怎么了?我无法理解什么样的苦痛能引发心理障碍。这女人怎能这样令我孤单?她有什么权利令我孤单呢?每当我想到这些问题,茫然的厌恶感像多年的灰尘一样层层堆积。

有一次我到国外出差六七天。出发前的早上,看到妻子在阳台抖衣物,她的双臂几乎全部瘀青,而白色部分像斑点,我感到呼吸快要停止。我挡住抱着洗衣桶进入客厅的妻子,要求她脱下衣服给我看。妻子不情愿地脱下T恤,露出了深青色的肩膀。

我摇摇晃晃往后退了几步,瞪着妻子的身体。曾经浓密的腋毛已掉了一半,软软的褐色乳头变成了灰白色。

“不行,我得给岳母打电话。”

“不要,我来打。不要这样。”

像是在嚼舌头,妻子用含混不清的发音急促地喊道。

“要去医院,知道了吗?去皮肤科。不,去综合医院。”

妻子点了点头。

“我想一起去但挤不出时间,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体要自己管好,不是吗?”

妻子又点了点头。

“把岳母也叫来。听我的话。”

妻子紧咬嘴唇继续点着头。是听了我的话才点头的吗?我感觉我无人倾听的话语像一文不值的饼干碎片一样散落到客厅地板上。

 

电梯门随着晃动的声音差点关闭,随后又完全敞开。我拖着沉重的旅行包走到黑暗的走廊尽头,摁下门铃。没有应答。

我将耳朵贴在冰凉的铁制大门上。一次,两次,三次,四次。确认着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门声,我继续摁着门铃,将包靠在门上,看了看手表,才晚上八点。妻子再怎么喜欢早睡,这也有点太早了。

我非常疲惫,没吃晚饭。今天真不想用钥匙开门。

难道妻子照我说的叫来了岳母去了医院或是回了娘家?但是一进门,我一眼就看见妻子仅有的一双皮鞋和运动鞋,拖鞋乱七八糟地散放在入口。

脱下皮鞋,我感到室内空气非常寒冷。穿着拖鞋,没走几步我便闻到刺鼻的气味,打开冰箱门一看,南瓜、黄瓜已然干瘪,从中间开始腐烂。电饭锅里很久以前的米饭干硬地粘在锅底,陈旧米饭的味道同热气一起扑鼻而来,碗也没洗。洗衣机上放着一口盆,衣物泡在灰色的洗衣粉里,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里屋、洗手间、多功能间都找不到妻子,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听不到任何回应。出差当天早上没看完的晨报和五百毫升的空牛奶纸盒,凝固着白色牛奶的玻璃杯,妻子脱下的一只袜子,红色的皮革钱包,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客厅里。

汽车在公路上疾驰时令人不快的轰鸣声,在屋内顽固坚硬的寂寞中留下了一道道划痕。

饥饿和疲劳一同袭来,连一个饭勺都没留下,餐具都堆在厨房灶台腐烂的水池里。我感到孤独。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家里却空无一人,想诉说长时间飞行经历的琐事和在异域火车上看到的风景,却没人问我累不累,我也无法坚强地、有耐心地回答“没关系”,所以我感到很孤独。我因为孤独而生气。因为我实在微不足道,世上任何东西都不在我身边,这令我心寒。用任何衣服也无法遮挡的寒气,用任何东西,从任何人那也得不到慰藉的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我发觉我只是在骗自己,因而更加恼怒。倘若何时何地都是孤单一人,没有人爱我,这就等于,我不存在。

这一刻,传来细细的呻吟声。

我向声音源头转了过去。是妻子的声音,无法听清的嗡嗡声从阳台传了过来。

“在那儿怎么都不回答我?”

我踩着大步走过去。我感到自己在强烈的寂寞中安下心来,然而见到她后的不耐烦涌了上来,我打开阳台的门。

“会不会过日子?到底吃什么活着的?”

那时我看到了妻子的裸体。

妻子面向阳台的铁栏杆跪着,双臂高高向上举起。她的身体呈现出深深的草绿色。脸变得像常青阔叶树的叶子一样光滑。像干白菜一样的头发上流淌着青翠野草茎干的光泽。

变成草绿色的脸上有一双眼睛隐隐闪烁。看着往后退的我,妻子想站起身。但她只是腿部颤动了一下,看来是站不起来,也走不动了。

妻子痛苦地、颤巍巍地左右摇摆着腰。深绿的嘴唇之间,已退化的舌头像水草一样晃动着。牙齿已不知去向,毫无踪影。

“……水。”

妻子的嘴唇紧缩着,像是在呻吟。

我像着了魔似的向厨房洗涤槽跑去。用塑料盆接了满满一盆水。随着我的碎步晃动,水一团一团洒在客厅地板。我回到阳台,将水浇到妻子胸前的瞬间,她的身体像巨大植物的叶子一样晃动着活了过来。我再次端来水浇到妻子的头上,像跳舞般,妻子的头发向上蹿。看着妻子闪耀的草绿色身体在水的洗礼中清新地绽放,我的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妻子从来没有像这样美丽动人过。

 

妈妈:

从现在开始不能给您写信了,也不能穿您留给我的那件毛衣了,就是去年冬天来这儿以后忘记带回去的紫色毛衣啊。

他出差的第二天,我从早上起发恶寒,于是穿上了那件毛衣。因为没有及时洗,陈菜味和妈妈的体味都留在毛衣上。本来想洗净后才穿的,而且想长久地闻这个味,结果穿着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凌晨,恶寒还没退。妈妈,您不知道我有多么冷、多么渴。当晨光穿过里屋玻璃窗照射进来时,我低声哭了。想更彻底地去接受那道温暖的阳光,我到阳台脱下衣服。洒在裸身上的阳光很像妈妈的味道。我跪在那里不停地叫着妈妈。

不知过了多久,是几天,还是几周,还是几个月。感觉天气好像在变热,热气又不知不觉退了下来,之后又感到一点一点地变凉。

远处隔着中浪川的楼房窗户大概这时候就亮成朱黄色了吧。住在那儿的人们能看到我吗?那些开着车灯疾驰的车辆能看到我吗?我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呢?

*

他变得非常体贴。弄来很大的花盆小心翼翼地把我种在里面。每个星期天整个上午都坐在阳台的门槛上给我捉蚜虫。他知道我不喜欢自来水,总是显得那么疲惫的人,竟然每天早上上后山打来满满一桶泉水浇到我的腿上。前几天还买来一大堆肥沃的新土壤给我换。下雨的第二天凌晨,城市里的空气好不容易清新了,他敞开窗户和大门给我换新鲜空气。

*

奇怪吧,妈妈。虽然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尝不到所有的一切,我反而觉得自己更加灵敏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加活灵活现。我能感觉到:那些车在公路干线上疾驰而过,他打开家门向我走来时脚步在轻微地颤动,下雨之前大气层沉浸在肥沃的梦乡之中,凌晨天空中云雾弥漫,晨光熹微。

我能感觉到:远处和近处的草木在发芽,长出嫩绿叶子;小虫从卵里爬出;狗和猫在生幼仔;邻楼的老人脉搏似断似停却未停;楼上邻居家厨房的锅里正焯着菠菜;楼下邻居家电唱机上面的花瓶里插满菊花。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星星都画着长长的抛物线,每当太阳升起时,公路干线边的法国梧桐树身子恳切地向东方倾斜。我的身体也跟着向东方展开。

您能理解吗?我知道不久就会失去思维的能力,但我很坦然。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梦想着能这样只靠风、阳光和水而生存。

*

想起了小时候跑到厨房把脸埋进妈妈的裙子里,啊,那馋人的香味,香油的味,炒芝麻的味。我的手总是粘着泥土,总是弄脏妈妈的裙子。

不记得几岁,只记得是在下着蒙蒙细雨的春天里,我坐在爸爸开的手扶拖拉机上沿着海边奔驰。那时在我眼前晃动的是穿着雨衣向我微笑的大人,还有湿漉漉的头发粘在前额上边跑边挥手的小孩子的脸。

对妈妈来说,世界就是那海边的贫困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在那里生孩子,在那里干活,在那里变老。到某一天和爸爸一起躺进祖坟所在的山麓。

怕自己会像妈妈一样,我远远离开家来到这里。忘不了,十七岁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离开家,在釜山、大邱、江陵等地辗转了一个多月,之后虚报年龄在日式餐厅做服务员,到晚上蜷缩着睡在阅览室。但我还是喜欢上了那些地方,喜欢那里辉煌的灯火和华丽的人们。

妈妈,那时真没想到会带着一张衰老的破脸在这陌生人群攒动的城市中流浪。如果说在故乡不幸福,在他乡也不幸福,那我该去哪里呢?

我一次都没有感到过幸福。某个摆脱不掉的魂魄附在我身上,紧扣着我的脖子和四肢。像个疼了就哭,被掐了就喊的小孩子一样,我总想逃,总想哭号。带着世上最善良的表情,坐在巴士的后座上,妈妈,我真想用拳头砸破巴士的玻璃窗,想贪婪地舔舐我的手背上流出的血。是什么让我如此痛苦,究竟要逃避什么,才会如此想去地球的另一端呢?又为什么没去成呢?像傻瓜一样。为什么不能潇洒地离开这里,并换掉这令人厌烦的血呢?

*

医生说从我内脏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说只听见远处风声一样的唰唰声在回荡。那位老医生用手指拍打着听诊器嘟囔着。医生把听诊器放到桌子上,打开超声波检查仪的黑白显示器,让我躺下来,在我的肚子抹上白色的油,然后用长得像木棍一样的冰凉器具从我心窝往小腹依次揉捏下去。这样做显示器上就会出现内脏的模样。

“正常啊。”

“啧。”医生咂着嘴嘟囔道。

“现在是胃……没有任何异常。”

医生说一切都正常。

“胃、肝、子宫、肾都正常啊。”

他怎么看不到它们在慢慢地消失呢?抽出几张薄棉纸擦去油后,我正要起身时,他又让我重新躺下,只是在我没什么痛觉的肚子上摁了摁。“疼吗?”看着他戴眼镜的脸,我连续摇了摇头。

“这里也没事吧?”

“这里也不疼?”

“不疼。”

打完针回家的路上我又吐了。在地铁口,我靠着冰凉的瓷砖墙壁蹲下来,一边数数一边等待疼痛消失。医生让我宽下心。像高僧一样说过“皆由心生”。为了使心灵安稳平和,我努力数着一、二、三、四……,想吐时就数数,非常平和地,直到涌出泪水,疼痛也没有消失,连续吐出胃液后我干脆坐下来,焦急地等待着,期盼地面赶紧停止摇晃。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

妈妈,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里我长成三角叶杨那么高,穿过阳台天花板,经过上层房屋的阳台,穿过十五层、十六层,穿过钢筋混凝土一直伸到楼顶。啊,在生长的最高处,星星点点开出像白色幼虫的花。膨胀的水管内吸满清澈的水,使劲张开所有的树枝,用胸脯拼命地将天空向上顶。就这样离开这个家。妈妈,我每天晚上都做这个梦。

*

天气一天天变冷。不知今天会有多少片叶子凋落,多少昆虫会死去,多少条蛇会蜕皮,多少青蛙已早早地进入了冬眠。

总是想起妈妈的毛衣。现在好像已经记不起妈妈的味道了。想让他用那件毛衣盖住我的身体,可惜我说不了话。怎么办才好呢?他看着日渐消瘦的我有时会痛哭,有时还发火。知道吗,对他来说我是唯一的亲人。我能感觉到他给我浇灌的泉水中夹杂着温暖的泪水,能感觉到他握紧的拳头漫无目的地在空中虚晃。

*

妈妈,我害怕。我得垂下四肢。花盆太小太硬。伸展的根梢有些疼。妈妈,冬天到来之前我将死去。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在这世间上绽放生命之花了?

 

出差回来的晚上,我浇完第三盆水时,妻子不断吐出黄色的胃液。在我眼前,妻子的嘴唇快速地缩成一团。用颤抖的手摸她泛白的嘴唇时,那听不懂的脆弱的呻吟是我听到妻子最后的声音。

她的大腿长出了茂盛的白色根须,胸脯开出了暗红色的花,浅黄、厚实的花蕊穿出乳头。抬起的手上还剩一点力气时,妻子想抱紧我的脖子。我看着她略带蒙眬光彩的眼睛,弯下腰,让她那山茶叶般的手抱住我的脖子。“还好吗?”我问。妻子的眼睛像熟透的葡萄一样,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年秋天我一直守望,妻子的身体渐渐地染成晶莹的橘黄色。打开窗户,妻子上举的双臂随着风一点点地晃动。

秋天快要逝去的时候,叶子开始一片片地凋落。橘黄色的身体逐渐变成了茶褐色。

我想了想最后一次跟妻子的房事是在什么时候。那时从妻子的下身散发的不是爱液酸酸的味道,而是陌生的香味。我只是以为妻子换了香皂或是故意滴了几滴香水。那是多么遥远的往事啊。

现在妻子身上几乎找不到一丝曾是两腿直立动物的痕迹,葡萄粒一样的眼睛也渐渐埋进茶褐色树干中。妻子现在看不到任何事物了。枝干的末梢也无法动弹。但只要一进阳台,就有股说不清的温馨感觉像微弱的电流一样隐约地从妻子身上传递到我的身上。曾是妻子手和头发的树叶全都落了,缩成一团的嘴唇再次张开吐出了一把果子,到这时,从妻子身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如风筝断线般消失殆尽了。

手里托着妻子一下吐出来的满满一把石榴籽般细小的果子,我坐在连接阳台和客厅的门槛上。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果子,淡绿色,和啤酒屋里摆在桌子上的葵花子一样硬。

我拿起其中一粒含在嘴里,滑溜的表皮上感觉不到任何味。我使劲咬破它,在世间我唯一拥有过的女人的果实。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强烈的酸味,最后留在舌根时稍带苦味。

第二天,我买来十几个圆形小花盆,填满肥沃的新土后种下那些果实的种子。我在干瘪了的妻子的花盆旁,齐齐地摆好那些小花盆,打开了窗户。我吸着烟,上身伸到窗外,细细咀嚼起从妻子下身散发的新鲜青草香味。晚秋凉飕飕的风吹乱了一缕缕的烟和我长长的头发。

春天到来时妻子会重新发芽吗?妻子的花会红红地绽放吗?我不停地问自己。

图文经磨铁图书授权

责编 李颖迪

插画 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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