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天明是个怪人,看到他建造的小楼你一定这么想。他的小楼在一块低洼的农田里,因为附近填埋一条公路,雨季的水都流向这里。楼层数上去是有困难的,层与层之间的分界并不那么明显。小楼一共有九层,主体是红色的合成板,向阳那面褪了色。木棒不规则地杵着,小楼周身垂下绳子,有的接在楼后的树桩上,有的压在院子的石堆下,这让小楼显得轻盈,像是腾空欲起,使得周围的破败失去了真实性,让人理所当然地忽略那些建筑垃圾,杂乱无章的小路,整齐排布的菜苗,散落的高大的墓碑(都是空坟,随着房子的拆迁,它们也被迁走了)。
地表上一团团草是陈天明种的,密集,蔓延开去。鸽子在楼里穿梭、出没。靠近它,会听到鸟叫声以及纯音乐。陈天明喜欢音乐,音响放在第七楼,他的卧室里。卧室大概七个平方,正好放下一张木床和桌子。八九楼的挡板因为防风需要被拆掉了,只剩下框架,否则,他一定是要住在最高一层的。
通往小楼的路有两条,一条堆满了建筑垃圾,另一条倒是还能走,是他从杭州回来后清理出来的。2018年,永兴村二组的房子被陆续削掉,村民们搬进了出租屋,同时在分来的新屋基上搭建四五层的新房,未来空房间还能出租。但陈天明一家没有。先是家里的围墙被推了,接着是樱桃树、枇杷树、梨树、石榴树、桂花树和橡皮树。陈天明接到电话,收拾行李,辞掉闪送的工作,寄出电瓶车,从杭州回到了贵州兴义。他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但没想过会待六年,还建起来这座楼。
陈天明看起来很普通,一点都不显怪异。他42岁,样子是个典型的做农活的人,个头不高,穿着格子衬衫和迷彩鞋,精瘦干练,是个平头,他戏称是“劳改犯”发型,轻便,不用打理。他友善,欢迎远道而来的陌生人进入他的房子,和我交谈时,他的贵州话一点点切换成普通话。他说起话来口若悬河,或许与他多年来在城市里当销售,卖刮胡刀、台湾酵素、极薄面膜、木别墅、娃娃鱼以及书法作品有关。
我第一天去,没有注意到门后午睡的狗。它惊醒时,我已经离得太近了。它狂吠着向我扑来。这只看门的黄狗是陈天明从沟里救出来收养的。陈天明出现,拉住了狗,将铁链的中间一段挂在墙上。但栓在房子周边的三条狗也跟着吠了起来。它们各自看守菜园、后院的牧草以及牛圈。严阵以待陌生人。
毕竟这样的九层房子,前来参观的陌生人并不少。一开始陈天明还带着他们上楼,后来疲倦了,也怕发生危险。如今就任由狗的叫声吓退他们。
更多的人是在不远处,从西边那条新建的道路上打量和观望这座房子。那里是这片区域地势最高的地方,原本是个野心勃勃的文化艺术旅游项目,也是永兴村拆迁、土地被征收的直接原因。项目的第一期计划在3000多亩土地上建设大剧院、文化艺术学院、博物院、科技馆、图书馆,还要在中间挖两个人工湖。外围的公路是建完了,路灯也立了起来,打出了大大的广告牌。但两年前,项目停工,用铁皮围了一圈。有人切割出了一个门进出。
如今那道门成了对这九层楼的观景地。有人把车停在那里,坐在一把折叠椅上,面朝着房子打游戏。有来写生的美院师生,也有饭后出来散步的人扎堆着,对着小楼指指点点。陈天明见惯了,他打算只听好听的话。网上说这楼是哈尔的移动城堡,是兴义的布达拉宫。
每天下午四五点,天空透亮、明朗,云容易成团出现,蓝白分明。但这是一个阴天。他知道从哪个角度欣赏他的房子。我们走到距离房子一百米西北方向的小土坡时,小雨停了,半边彩虹出现在阴沉的天空上,微弱,隐约,但让他的房子显得更清亮了。
晚饭后,他会独自一人走上楼梯,回到自己在七楼的卧室,或者去八九楼的亭子里吹吹风,享受一个人在高空之中。这大概算是一个怪异、简陋但也并不缺乏美感,可令人安居的地方。
02
陈天明带我攀登这个房子。
一层老瓦房是陈天明的外公在1982年建的,用沙子、石灰和稻草夯筑了半米厚的墙,粉刷,一共有三间。父母结婚时打的木床如今放在空荡的中堂,用白布包着,风一吹,布飘起来,弄出声响。1982年,陈天明在老瓦房出生。2018年,陈天明买来红色合成板和几根八米长的老电线杆,就着老瓦房的框架搭建出二三层,是从实用角度出发的。老瓦房那时已经开始漏水。
当时的建造,陈天明大概也为了发泄愤怒和恐惧。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在签拆迁协议,他不满意赔偿,给父母和爷爷租了房子,自己守老房,睡觉时枕头下面压了一把杀猪刀。弟弟陈天亮过几个月也从杭州回来了,帮他分担体力活。陈天明从网上学习了榫卯技术,在柱子上手动凿孔,不用机器,花了三天时间,再把横梁穿过去,固定框架。
再往上就要慢慢走了,陈天明提醒我。他很自如、自在,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里,但对外人而言则像是攀登。楼梯都是手作的,前期还加上脚板,后期都是一根根木头。扶手到处都是。
四楼是整座房子的关键,顶住了来自五六七八九层的压力,有两个向下的楼梯,还有两个向上的,都不在一个垂直面上。南边他建了一个小阳台,放着几个盆栽。屋后的树林残留了两棵橡树。四面八方都是安置区的楼。
2019年,陈天明开始建设四楼,把南北两边的房子连通起来。南边是父亲陈朝元在平房上砌的一层砖房,陈天明又在上面搭了两层木阁楼。他用树脂瓦和支撑柱,还有三根横梁,将两边加固成一体,中间部分像个长廊,建造时他故意空在那里,当做通风口。
陈天明在四楼住了两个月,搭了张床,顶上拉个毯子作为防灰的吊顶。他开始建设第五楼。住到五楼后,四楼的床拆掉,床脚可以作为支撑柱也可以作为横梁。
如今四楼的支撑柱又多了几根,是陈天明后来加固的,“因为上面压力大”。
“你是怎么计算压力的?”
“凭感觉。”
木房子的重量轻,最怕的是风。半个月前,陈天明买来几个100升的桶,装满水,放在房子各处,增加房子重量。除了看天气预报,他也靠直觉和经验判断风力——比如七楼去往八楼的活动梯子还没有被吹偏,比如花桶还没被吹落下来,说明风只是8级以内。
五楼用旧实木封墙,北边会漏水,陈天明放了几个接水的脸盆、锅,还挂了一个床单兜水。床单原本有个口子,一对鸽子在上面做窝。口子也就撕裂开来,现在还垂着一个鸽子窝。五楼原来算是一个书画室,还有一张长桌子。风太大,陈天明把书画收了起来。在杭州认识的书法家偶尔还给他寄作品,让他帮忙卖,但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上面了。
陈天明在五楼住得最久,两年,从2019年冬天到2022年初。因为养殖繁重而无法抽身。他在这里搭建了厕所,接了下水道,但他一年难得用一次,除非拉肚子。
“什么声音?”到了五楼,自知到了某个高度,我开始紧张。
“风吹,有的那种小的瓦片划掉了。”
“又有什么声音?”
“运输车的翻斗落下,碰撞的声音。”那是在不远处的工地上。他耐心向我解释。一个人住在高处,他对声音也很敏感。
从建造第四层开始,弟弟陈天亮就不再帮忙了,他认为那是毫无必要的建造。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陈天明就在脑海里构思,不画图纸,没有章法,也不跟任何人商量,想清楚了过程就去买材料,一个人搬运,大件的就用绳子吊上来。
建第六楼时,他在附近被拆毁的小学、田坝的农用房里捡来不少材料。当然,他也一个人施工,从未用过安全绳。
房子内部看起来愈发随意了,轻而易举就成了一个迷宫,还有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精心设计——五楼往上南边,又是一个小阳台,“好玩吧,”陈天明说,“偶尔想起来了就加一个”。
父母一开始也只是由着他去。但2022年,陈天明打算建造第六楼。“他们就有点反感了,就这么高了,还往上面建,就有点会骂人,但是骂也没办法”,他说,“我一个人在上面弄,他们只在下面看看,不知道我在弄什么,后来弄着弄着弄成型了,框架都打好了,然后又开始封顶了。”
六个月前,2023年11月底,陈天明开始施工第七楼,也是一时兴起。那时他把下面楼层抽空,手头上多了一些材料。鹅已经卖得差不多了,他又空闲下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七这数字就更让他兴奋了。
七楼建完一个月,陈天明想在上面弄一个围栏,之后又想要个亭子,他理解为这是顺其自然。于是八九楼又有了,他在八楼弄了两条长凳,还费劲搬上了一个圆桌。
“谁来了?”我说我听到了脚步声。
只是风吹动九楼篷布的声音。
“我弟他不会上来。”他说,他的母亲最高只去过二楼,而父亲则在前段时间为了给发烧的他送秋裤,才上到了六楼。平日里,整座楼只有他一个人。
我们在八楼坐下,陈天明拿抹布擦拭长凳。每一层都有一个抹布。今年三月,大风多,他察觉到了摇晃感,于是拆掉挡板,现在八九楼都成了凉亭。
_你看那个小山坡,小时候我们去那里采野生的核桃。你看它就像一个人的脸,头,嘴,鼻子,那边是额头,就像一个人睡下了一样。_我们在八楼,陈天明双臂张开,整个人依靠在栏杆上。
他邀请我上第九楼。除了他,九楼只有弟弟去过,但也只去过一次。陈天明登上一个台阶,再上一个,双手抓住顶上的木头,再把脚踩在两根悬空的木头上,一越,轻松地上去了。
我犹豫了许久,出于恐惧,最终没有上去。也许除了陈天明自己,没有人可以完全信任他的房子。
“如今是不怕了”,他经常说这句话。每隔几天,陈天明会从下往上巡视和检修他的房子。柱子下陷半公分,或者木棒稍微有些弯曲,他都能察觉并及时补救,在柱子和横梁之间拉斜条,做固定。
九层似乎是这座楼的极限了。
有一次,我们打车到楼下,陈天明特意敲开车窗,对司机说,我家在这里,这个房子是我家的。
司机从驾驶座缩着脖子仰视才能见到房子的全貌,先是赞叹一声,然后转头问我:不是不让随便建,他怎么能建?
03
18年前,2006年,陈天明回到老家,修建牛舍,养土黄牛。
当时他住在了瓦房的隔层,几头黄牛生活在他的下方。他勤于冲洗,牛粪没有产生什么不可逆的臭味。父母、弟弟和都住在平房里,他独自在瓦房的隔层安了一张床,一个矮桌,在半米厚的石墙上凿了一个洞,为了通风,也为了迎进月光。灯被拉了上去,陈天明在夜里读书,用CD机放音乐给黄牛。
大学时,除了理学院的必修课外,陈天明旁听了一些农业课程,读了关于中国肉牛生产链以及数据市场分析的博士论文,他写了一份10年的养牛创业计划,交给了辅导员,在大四那一年离开了学校。
考上南京农业大学,这是多么难的一件事,陈天明自己也知道。初中毕业后就去念师范,早早出来赚钱养家,原本这才是他的人生轨迹。但他考上了高中,还哭着要去读,外公心疼,给了他500块钱。但那之后他就要为自己的学费负责——去工地里拌砂浆,提砂浆,常常累得在板子上睡过去。每周放假回家,陈天明都要搬50斤的大米去卖,才能凑够下一周的生活费。
为了省下住宿费,高二他每天骑自行车回家,几次差点出车祸。选择农业类大学,是因为助学贷款好拿,补助也多一些。到了南京,陈天明去市场批发CD机、耳机、充电器,也给新生安装座机电话,发传单,寒假就去金鹰大酒店当服务员。他报的是信息与计算科学,听人说是个新兴专业,去了才知道归在数学系里。毕业后一些同学去华为当网络工程师,也有一些考公进体制,或者去当老师。
陈天明当然也被寄予了如此的厚望——要考上民政局的公务员——去当官,要光宗耀祖。最不济也得去当个老师吧。怎么读了大学,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养牛?
回乡养牛不到一年,甚至熬不到那一年的除夕,不得已,陈天明又出发前往城市。要赚钱还助学贷款只是其一。这次是上海。两天一夜的火车,陈天明到了上海立刻就开始工作,做街头直销。他每天在大街小巷走动,爬高楼,挤电梯,在写字楼里挨个敲门。上海除了崇明岛他都走过,脚底长出厚茧。
他在那时习得了在公交车上与人攀谈卖货的本领。剃须刀卖,小学教材也卖。超越自我,永不放弃,每天上班前主管会带着他们一起喊。卖越多,赚越多,又一次他理解成在创业。但也有不妙的时候,有人报警说他们卖假货或者侵扰。不过也没什么大事,主管去联系,人很快就放出来。他强调那不是传销。
陈天明是坚持最久的员工,干了10个月。此后开始不断地换城市,做的几乎都是销售——
2007年,在南京卖人寿保险,又去宿迁卖台湾有机蔬菜速溶冲剂。
2010年,回到南京,卖艾灸、精油和一些美容院产品。
2011年,去了杭州,卖超薄蚕丝面膜、口服酵素,还有除皱项目,常去嘉兴、绍兴。
2013年,去了卖多功能全营养料理机的公司。类似豆浆机,他说。他去西安的分公司做招聘、培训,开拓市场但也去安装制水器,留下一封信不告而别,回到杭州,同年离职。
2013年年底,在西湖边上认识了一些书法家,他开始做书画经纪人,摆摊卖字画,也做网站,在网上销售。收入太少,只能当兼职。
2015年,在杭州卖家乡的土特产,菜籽油、花生油、葵花油、萝卜丝和红糖,卖给农贸市场的老板,也在去农贸市场的公交车上卖给陌生人。
2017年,去了理财公司,卖木别墅和娃娃鱼。后来被调到另一家做债券置换的公司,变相卖出一些质量不太好的房产。
2017年秋天失业,没休息几天,开始跑闪送。他勤劳,三个月从初级闪送员升级成高级闪送员,每天工作10个小时,收入两三百元,他很满意。
2018年,接到父母的电话,扔掉衣服,收拾行李,陈天明第二天就坐火车回到兴义。挣钱少,房价高,他说反正自己也没想过能留在杭州。他还说自己不想考公务员,也不想去当数学老师,网络工程师就更不用说了,脑力活动太多。
这是陈天明在万峰林景区的一个咖啡馆跟我讲述的,勤奋,认真,几乎不怎么休息,一份工作换到另一份,而且,“挫败是没什么挫败的”。如今平日里如果不是要修理机器,他几乎不进城。这个咖啡馆有一整面的落地窗,空间狭小,手冲咖啡贵,还卖一些手工艺品。他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在这里显得太大了。在这种场合他感到局促、拘谨。
直到我在兴义的最后一天,陈天明才告诉我,其实他没有拿到大学的毕业证书。大三时,几个科目挂科,辅导员让陈天明去走个形式补考,但他最终也没去。
而在2006年底,养牛的时候,之所以仓皇离开,像逃一样去了上海,妹妹陈天秀认为是因为旁人的非议。
养牛并没有赚到钱,陈天明认为他的逃离还有另一个原因——养牛太残忍。
面临宰杀,牛会流泪,边挣扎边盯着人。在牛市,为了卖出更高价格而被塞满膨化品、灌水的牛,肚子胀得像个气球,眼睛翻白而死。陈天明不愿接受自己的牛是这样的命运。后来一些年,陈天明尝试吃素,读佛经。
04
2007年,高中毕业后,妹妹陈天秀去南京投奔陈天明。陈天明当时正在美容行业做市场营销。陈天明介绍妹妹去火腿肠食品厂,又去学烘焙,后来也进过美容业。但陈天秀还是决定回老家,22岁那年,她相亲结婚,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但丈夫长年在外,对家庭少有关怀。33岁时,她下定决心离婚。她在婚姻里挣扎了很多年,当地人劝她将就,但陈天明坚定地支持她。离婚后,她到了北京当导游。两个儿子跟着前夫生活。
如同大哥当年对她的支持,这些年,陈天秀也是这么面对大哥的行动——不参与、不阻挠陈天明建房。
“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方式,你就去接受。而且谁有那么大的毅力把房子建上去?”她说,在大哥这个年纪,也许很多人都事业有成,大哥什么都没有。“也许有时候他做这个事情开心,就让他去做吧。”
陈天秀很后悔自己在2006年的沉默,让大哥现在孤立无援。那时候陈天明回乡养土黄牛,很多亲戚登门,专程为了来辱骂和打压他,说他上了大学还这么没用,说他工作不体面。父亲也觉得丢脸。如今,陈天秀在经历了生活的不易,婚姻的蹉跎之后更理解大哥当年的处境。
2018年,陈天秀也曾希望自家签署拆迁协议,这样她也能在安置区分到一个地基。但作为外嫁的女儿,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认为不好参与拆迁的事情。
如今,因为官司,几乎不向人求助的陈天明向妹妹借了钱。2020年,陈天明建造中的这座小楼被兴义市自然资源局认定属于违法建设。陈天明不服兴义执法局的《责令限期拆除违法建筑决定书》,向一审法院提起诉讼,但诉讼请求被驳回。三月底,官司走到了二审的阶段。
“是个常人都知道官司胜诉的概率小,但是他就不干常人的事儿,”陈天秀现在的男朋友夏羽说。
“他要去做这件事情,你也拿他无招,”虽然陈天秀这么说,但她对陈天明有更深的理解,她把房子理解成是大哥的一个作品。“对于大哥这种人来说,他想做的事情他几乎会做下去,就像他这栋房子,哪怕他建了5年,他也把它建了,把它做成了一件事情。”
弟弟陈天亮觉得陈天明的官司会输,没必要花两万块钱请律师。
两兄弟是截然不同的性格。陈天亮从杭州回来后,也没再外出打工,没有工作和收入,也没有成家。每天起床,陈天亮去厨房煮一大锅玉米面糊,喂给猫狗,这是他一天里唯一的活动。他的房间在平房的最南侧,白日里开着门,躺在床上刷短视频。他不像哥哥执行力强且闲不下来,说自己“只在必要的时候行动”。但陈天明认为这只是懒惰的借口。
陈天亮今年40岁,比陈天明小两岁,高中毕业后在家养了两年牛,去南京、杭州,也去过北京当快递员,之后在北京电影学院门口当群演。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精彩的时光,他兴高采烈、不厌其烦地讲述和成龙以及史密斯的儿子拍《功夫梦》,也在《红楼梦》的抄家戏里把丫鬟拖出门去。
陈天明在旁边总结,“就是演流氓”。
在北京时,陈天亮住在集体宿舍里,只有一个床位。身边的群演多是有才艺和梦想的人。但他只想来北京看看。有时候为了赚钱,也去清华大学的宿舍楼贴广告。到了冬天,北京开始下雪,群演没有活干了。陈天亮和另外的五六个群演就去医院给人代排队挂号。
陈天亮穿宽大的黑色衣裤,头发冲向天空,胡子拉碴,看起来比陈天明松垮,但他对于外界更谨慎,出门要戴口罩,无论买东西和取快递。他感觉到别人对于他们一家人的提防和非议——钉子户,不讲理,小偷小摸,刁民。
陈天亮不想跟人打照面,好像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语速飞快,一连串停不下来,每句话的结尾会吊上一个“是不是”,说起官司的时候更是。他在打另一个官司,要求在不拆旧房的情况下,分到自己的地基,起新房,为成家做准备。
相比二哥,陈天秀觉得大哥勤劳、令人信任,不抽烟不喝酒,不欺骗别人,是个绝佳的伴侣人选。但她很少为陈天明介绍对象,她认为大哥不擅长与人沟通,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说实话这个事情,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夏羽郑重其事地说。他也离过婚,和陈天秀在兴义认识,如今一起到北京。作为妹夫,夏羽察觉到了陈天明成家的愿望。但他觉得无法靠近他的内心,“他在话语中对很多事都看得很开,但他的心没有打开”。
陶渊明是陈天明最常提起的人。他对妹妹说过,如果房子最后还是被拆了,他就在原地新建一个别院,过陶渊明一样的生活。
但这已经不是陶渊明的时代了,夏羽说。
今年初,陈天秀劝说陈天明一起来北京,可以合租,找活干。但陈天明拒绝了,他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建成这座楼,守住这座楼,这成了他自然而然、别无选择的事情。
05
如今,陈家的院子宽敞,一层除了老瓦房,还有一连串的平房,五间,一排开去,陈天明的父母和弟弟住在平房里。陈天明一个人住在高处。
瓦房前方有一棵白玉兰树,得了细菌病的枝干被陈天明砍掉,搭成了一个花架。他从别人的房子废墟里捡来的砖头,母亲铺成了一片,用来晾晒玉米。但风吹来种子,砖头缝隙里长出了禾苗。围墙边有几株年老的仙人掌。他去割草喂鹅,发现了草里的鸟窝和鸟蛋,这垄草便要为它们再保留一个月。
家里还养了鸽子和兔子。天气暖和了,鸽子白日飞去外捕食,晚上回来过夜。也飞丢过几只,有只跛脚的鸽子倒是一直都在。它们在地上慢悠悠散步,脖颈间的孔雀蓝频频展现。它们成双成对,在房子里穿梭,孵化小鸟,也成了房子的一部分。只是毛没长齐的小鸟会被老母猫扑食。二者并不能共存。鸽子买来时二十来只,如今也是二十来只,没有什么变化。
房子后方原本是茂密的杉树林,八哥和乌鸦都会飞到房间里。叫声短促是云雀。喜鹊则清脆和悠扬一些。常见的是冠冠鸟,头冠好看,还有布谷,到玉米禾苗多的时节,两声布谷和四声布谷都会来。更稀有的是鹰鹃。每一种鸟的叫声不同,陈天明都能辨别出来。天没亮他就会被鸟叫醒,说那是清晨合奏曲。但杉树林被砍了之后,鸟就来得少了。
高处风大,危险,住到下面去,父亲陈朝元对陈天明说。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这么说了。但这一次情况特殊。陈朝元第一次爬上来,为生病无法下楼的陈天明送一条秋裤。只爬到六楼,因为父亲以为儿子还住在这里,也可能因为他分不清楼层。
听到父亲的嘱咐,陈天明没有说话,他还是回到七楼的卧室,关紧门窗,穿上秋裤,躺下。
陈天明并不在意一个人住在七楼,这里登高望远,无人打扰。每天晚饭后无事可做,他就登上一层层楼梯,去九楼吹会儿风,也看看鹅。三月底,剩下的30只鹅开始放养,野草嫩草随它们吃。他在高处看着它们,看到有鹅脱离队伍或者踩踏别人家的农田,就跑下去阻止。在七楼,他躺在床上,在短视频平台看部电影,听书,也会看电视剧。有时候来不及关灯就睡过去。早上他醒得很早,不到四点有卖菜的电动三轮车经过,狗开始叫。早晨他吃头天捡的鹅蛋,或者母亲煮好的面条。陈朝元也会骑三轮车去卖菜,每天能挣三十块。
床是陈天明自己钉的,也是用的合成板,再铺上几层被褥,有些歪。音响在二手店花了四十块钱,泡茶的水是用菜油瓶一桶桶提上来的。蚊帐不透风,一放下来就安稳了。桌上一根道士的佛尘用来赶蚊子。墙上挂一副行楷写的《兰亭集序》。他对物质没什么要求,一双鞋可以穿个四五年。
这次生病,发烧,喉咙痛,还有严重的结膜炎,有两天他几乎睁不开眼,夜里躺在床上流眼泪。即使是生理性的落泪,陈天明也希望自己能控制住,尽快平复下来。
“九型人格里我的体质是偏平和的,我的血型是o型血”,陈天明说。
陈天明是真的相信这些,手机里存着很多在线测试的报告——说他是无限温柔的冒险家;灵魂里住在李白,现在快成陶渊明了。除此之外,测试更多的是感情生活——“前世档案”显示他的身份是个和尚,一生未婚;“情人节脱单许可证”说他适合脱单的指数是-999%;“天秤座七情六欲检测报告”说他佛心寡欲;“你的三观多少岁?”显示他的事业观43岁,但感情观只有25岁。
06
过去四年,陈天明在认真地做一个倒霉的农夫。做销售的西装不穿了,眼镜在干活的时候掉进井里,捞出来眼镜腿断了,那就不戴了。他先是在后院喂了三百多只鸡,天天要喂两次豆包、玉米面和水,但长到三四斤后突然患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死了一半。前年他开始养鹅,买了两三百只小鹅,搭建了20个左右的鹅棚。但只有三分之一的鹅活到成年,被偷了十来只,被外面的狗咬死了十只。那时牧草不够吃,他骑电动车到12公里外的蔬菜批发市场,捡地上的菜叶,装满四麻袋,一个麻袋五六十斤。有时候一天要跑两趟。最后卖出去的,算起来也没什么收益。去年他缩减规模,没买小鹅,自己留了140个左右的鹅蛋,孵化出壳一半,但被母鹅压死、气温骤降冷死、天干时被蚂蚁咬死,甚至被狗压死,几乎全死了。还养了三头猪,长到一两百斤后,得了高热病,只能趁它们还没断气的时候放血,一个星期内全部宰杀,把猪肉切成小块,放进坛子里腌,到现在还没吃完。养牛也是一样的。弟弟陈天亮去牛市场买了三头牛,都是病牛,一头病死,宰杀后处理的200斤牛肉,一家人吃了半年。另外两头是黑色的安格斯和黄色的西门塔尔,买回来时病得轻,灌中药和童子尿治好了,如今长到了三四百斤,只是也没什么升值的空间。
四年前,陈天明挖了池塘,想养鱼来卖,或者供人垂钓。他一个人挖,一小块一小块挖,最后连起来两片水塘,还在上面建了一个亭子,但底部泥巴漏水严重,不断塌陷。为了保持水位,陈天明每天开抽水泵,不停地供水。他也往池塘中间稀泥深的地方扔石头来提高水位。但最后七八条鱼还是死在了里面。栽种的荷花也没有活过来。最近一年,他任由池塘干涸了,水底的泥土裂成了一块一块,就像被打碎的玻璃,等雨季来淹没它。
陈天明还想做一个食草动物儿童乐园,养十种左右家禽家畜,以观赏为主,兔子几只,牛马各一两头,羊三五头,鸡养三个品种,各十只,野鸡、火鸡、孔雀、鸵鸟也各养几只,还有火鸭、水鸭也养, 加上剩下的30只鹅,用铁丝网围好分区。他也想种花,打造成一个花园式动物乐园,供人玩耍,拍照。
这些事情一一以失败告终。
只有那座九层的楼成了他擅长受苦的证据。他仔细地照料它。
今年出现过七八次大风黄色预警,远比过去三年多。一旦有九级风,老瓦片会被吹飞,边角的树脂瓦会被撕破,水泥瓦也可能吹翻。陈天明察觉到了异常,为此他做了十几次加固工作。
水只能抽到四楼,陈天明就独自把水从四楼拎到五六七楼,小桶小桶地提上去,装满各处的大水桶。还有石头。4月初的一天,下午风大,他在七楼有摇晃感,风吹来就像有人在推。他骑上电动车去路边捡石头,280斤的石头先运到院子里,再抱上楼。水一桶一桶往上提。石头一块一块往上抱。他有无限的耐心和专注力。至于绳子,无论是白色粗绳还是高压电线,他尽力缠到最紧。
一些碎石压在六层的书堆。陈天明蹲着,取下割草的手套,将书一排排地数过去。有中国古代哲学和诗歌、小说,还有《怎么管理好你自己》、《正能量修成手册》。《幸福论》他读过好几次。
“那你觉得幸福是什么?”我问。
“它对幸福分为几个层次……”
“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它写得比较好”。
“你自己觉得呢?你如何看待幸福?”
“我看待幸福就是,我还是采用他的观点。一个是物质层次,再一个是人际层次,最高的是精神层次……我觉得我现在反正这物质上是差一些,但是也不错了。人际上也一般般,我交的朋友不多,但是我跟书法家朋友这些反正稍微也是比较长远的,在精神上就达不了到太多,但是自己也写诗歌……”
他的讲述停留在书面上。关于幸福的讨论就到此结束。
4月1日,陈天明收到了“限时拆除案”的二审判决,他又一次败诉。
“没什么,我管它赢不赢,我要想建我就建,都没考虑太多的。”前几年,陈天明收到21万块的青苗赔偿款,几乎都花在了建房上。他不仅没剩下钱,还有了一些债务。
陈天明打算一直对抗下去。4月6日,陈天明向贵阳高院寄出再审申请。实在不行还有抗诉。这几乎是无望的对抗,这需要天性中的固执,也需要自我说服、不断地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