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根钢针、75个苹果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直到今天，才注意到成都“AC青年艺术推广计划”在2022年12月24日举办的艺术家刘耀华个展：《不安》。
第一眼，就被它抓住了。
从背景介绍看，这个项目，来得偶然。2022年2月底，正是疫情严格管控之际，为了帮助一位受此影响的果园主，艺术家黄道明在朋友圈发起一个活动“领养果树”，刘耀华看到后认养了苹果树，也产生了一种“一种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到了5月份，苹果长至核桃般大小，趁着套袋前，他给这棵树上的所有苹果植入了一枚纤细的钢针，对着每一颗果子的中心扎进去。每棵苹果扎一根针，一共扎了175个苹果。
刘耀华说：“我本来以为，这些钢针会伴随苹果的继续长大而留在体内，最终从成熟后的外观看不出来。事实却并非如此，我发现这些被伤害了的苹果明显要比周围其他树上正常的苹果长势缓慢，并且在造型上产生了一定的畸变。随着时间，很多苹果在生长过程中不是掉在地上，就是烂在树上，10月底，到了丰收的时节，我从这棵树上摘下了75颗苹果。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样子，我能够想象，这些苹果如何在一分一秒中与体内那枚钢针做着激烈的搏斗。”
一个苹果（“75颗苹果”之一，刘耀华《不安》个展作品）
两个苹果（刘耀华《不安》个展作品）
一堆苹果（刘耀华《不安》个展作品）
刘耀华先生这个项目，让我想起那句广为流传的话：“痛并快乐着”。
这句话常常成为各地中小学生作文题目，也在各大媒体反复出现，而我一直认为，如果要排一个“四十年来影响最恶劣的汉语毒鸡汤”，这句话应当位列前十。因为，这里的“痛”在许多语境里常被拓展解读成“苦难”。可是，痛就是痛，痛苦就是痛苦，要人们在痛苦过程中感觉到快乐，就是在为痛苦本身辩护，为制造痛苦的人辩护，对于遭受苦难的人而言，这样的道德绑架是惨上加惨，是世间的不公不义在叠加。
现在，这175个苹果的结局，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因此，这个艺术，很有价值。或者说，这才是艺术：不着一言，却把千言万语说尽。
这些苹果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体内那枚钢针做着激烈的搏斗”，即便如此，它们之中，最后以扭曲变形的模样存活下来的也只是小部分（75个），大多数（100个）不是烂在树上就是掉到地上，连一个丑模样都没有等到。结论已是如此显目：
痛苦的源头——那根扎入内心的针，必须拔除，否则，所有的苹果都难以善终。
**过去这些年，我们的心里，是不是被扎入了一根根的针？**这些针，是不是我们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但又一次次被假装不存在？任何无视、掩盖、遮蔽、伪饰、麻醉，以及任何对揭露的阻扰，任何有意转移人们注意力的行为，都是这根针本身，都是痛苦本身。
《不安的心》（x光造影，刘耀华作品）
刘耀华在展厅导览（图自AC 艺文立方）
也是在2022年，中国科学院院士陆林在《科创中国·院士开讲》中说，截至2021年底，疫情已导致全球增加了7000万抑郁症患者、9000万焦虑症患者，给人类的心理健康所造成的影响至少将持续20年。
20年，可以结多少轮苹果？扎在人们心中的针，又何止于疫情这几年中的点点滴滴？
这个苹果项目，以“不安”命名，准确描述了人们心中的隐痛及其长期影响。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的眼神是飘忽的，为什么那么多人的脸庞是阴沉的灰暗的，为什么那么多人的言语是粗鄙的行为是扭曲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的情绪随时处于崩溃状态，为什么那么多人对美好的事物感觉如此迟钝……因为，他们的心灵，已经被“不安”统御；他们绝大多数能量，都被用于与那一根根“刺”无穷无尽的斗争；他们在刀锋上行走，他们煎熬，他们焦虑，他们疲于奔命，他们心力交瘁。
前几天，我写了年终文《2024：我以幸存者身份，开始一场新的远足》，而《不安》中这些苹果的命运，给了我一个补充，如策展人崔付利所言：“在不安的时代，即便存在幸存者，但不可能有人全身而退，如同那75颗畸形、干瘪的苹果。”
是的，作为幸存者，我们已经注定不可能全身而退，因此，我们更要重视这一根根已经扎进来以及即将扎进来的“针”。
我们要鼓起勇气来，不避，不躲，勇敢地面对它——只有直面它，才有可能拔出它——说出心中的痛，捍卫被侵犯的权利，护卫健康自由生长的希望，与那些习惯于给人们扎针的人与非人战斗，与那些制造痛苦的人战斗，把他们赶出果园，让他们见鬼去。最终，将这不安真正消除。
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为了真正地远离钢针远离痛苦，为了让自己不成为畸形、干瘪、丑陋的人。
我注意到，刘耀华是1982年生人，正是年富力强，感谢他创作了这组作品，艺术界有希望，相信他会有更多令人惊艳的作品问世。愿大家平安。
20240114呦呦鹿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