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更多时候是在处理温度和湿度,履行完温觉和湿觉的功能后,伴生的嗅觉常常面目可疑。
每次到广州,不管几度都觉得一阵热气,熟悉的湿立马跟短袖一起贴在身上,我会立刻闻到广州的味道,微微发甜,仿佛很远的地方有堆果子正在腐烂。上次我是春天回去,温度不高,风很爽,但依然走两步身上就开始湿,心里开始热,空气开始甜。彼时彼刻,广州是一块大点心,我像美梦中人。
北京的冬天闻起来直冲脑门,一口人就醒过来,回味有些甘甜,如果伏特加逼出酒精,冻成冰,又居然可以点燃的话,应该就是这种味道。
这些味觉的感受,都是大脑自动从记忆中调取弥补的,又混杂了想象。我的嗅觉灵敏可能来自于我的语言总是自作多情。
有时候我会觉得一部车闻起来是危险的,不可乘坐。一个人也会给我这种感觉,那常常是因为他在散发一种非常不协调的味道,与其形象穿搭不符的香水,他不知道哪里粘上的雪茄、精油,有时甚至能闻到他刚刚从某个会议室出来,有一种艰涩,偏偏又可被称为文明的味道。
让人闻起来踏实的人,身上永远是洗衣粉,炝锅,汽油,烟草,雨后。这些味道应该也并不真的存在,它们属于童年旧梦。
面对味道,语言相当乏力,你只能把一种说成另一种,无法直接说出它本身是什么。我无法宣称我闻到了一个什么事实。味道是事实的波纹。
昨晚我喝到很好的普洱茶,闻到很强的酸杏香,只能这样描述,它像酸杏,它本人是什么味道呢?没有的,你也不会听到有人说什么东西闻起来像普洱茶。贵的、稀有的味道,要用几种寻常的味道拼凑起来描述,酒、茶,都是这样,反过来不行,与世间其它涉及权力的事物一样。
我一个卖咖啡豆的朋友说,当初学咖啡品鉴,老师说你现在闻到的是菠萝味。他说我怎么都喝不出菠萝味,老师就教他硬记下来。后来喝得多了,又在国外碰到一个老师,新老师说,你那个老师喝出菠萝味,是因为他常吃菠萝,对菠萝味道记忆深,你不常吃,没有记忆,你就喝不出来,你有可能喝出来就是芒果味。品鉴行为依托于可疑的嗅觉,变成一种记忆联觉与语言表演实属注定。
我曾经揶揄我做侍酒师的朋友,说他从事的其实跟我一样是语言工作。现在想想没有说错,其中揶揄的味道也可以去掉。一条好的舌头能够尝出丰富的味道,再从大脑取回一些信号变成语言灿出小小莲花,怎么想都是害处不大的消遣。一个人端起一杯红酒,说喝起来有很香的苹果味,我以前不免要想,为何不直接去吃苹果。如今已经明白,即使剥离葡萄酒背后的历史流转,不思考其涉及的权力关系,扪心自问,我们有时就是喜欢事实的波纹——换个悠哉点的说法吧:事物的涟漪。我们在涟漪中才感到消遣。生产要直击本质,消遣要绕些恰到好处的弯子。
泡茶的人在给我讲他做的仿古瓷,为了做出老瓷器的红中带绿,融掉了一枚铜钱。他说这句话时,我在他身上闻到了一种乐趣,活泼泼。喜欢玩麻将而不喜欢赌博的人常带有这种味道,那当然是不得不涉及金钱的游戏,但其中乐趣说到底不关于钱。
话题转换比茶泡开的速度快,大哥又讲起了他二十岁在上海开夜总会,去年在马来西亚开医院诸多事宜,景德镇真是个好玩的地方。我说,下午我在博物馆看到雍正那些纯色的瓷,喜爱非常,尤其是一个黄色。大哥回手掏出一件,说是不是这种。是是是,对我来说足以乱真。其实我只想要那个黄色,然而颜色也是事实的波纹,我只能贪婪了。
我现在在飞机上写这个东西,行李箱里躺着那抹黄色,夕阳把机舱照成另一种黄,也相当好看。给你们看看。
贪嘴,贪钱,贪色,贪天,都是一样的。从古至今,仿佛贪恋自然、文化的人,可以瞧不起贪图食色的。这有种相当荒诞的味道。
这些我都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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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诞,1989年生,编剧,作家
插画: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