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春日最遭人嫌弃。风像被吹胀又猛然漏气的气球,在半空中胡乱冲撞。乱风变成柳絮和尘土的列车,卷起它们,卷起许多热气,照着人的眼睛里面撞,而后撒得遍地都是。苹果公司的广告牌在春风中换上新台词。从“强得很”变成“出片出大片”,一个月后,换成“玩大玩超大”。不由得让人怀疑,写文案的老师出身非遗世家——“磨刀磨剪刀”。
我家楼下有一条河,跟北京大部分护城河一样没有名字。据说从前年起,有人给他起名“望京目黑川”。生活的意义就是寻找意义。如果找不到,那就生造。这条河两岸种了大概200棵海棠树,海棠花开的时候,每天来5000人,一棵树接待25人。树有生命,不似广场上被摸得发亮的铜像,它不耐烦,厌烦蝗虫般流窜的热情,两周便尽数凋零。河面本身不流动,此刻更像生一场大病,白花瓣铺在河面上,仿佛血管铺满油脂,彻底梗死。湖面上有个女人玩桨板,她穿紧身瑜伽服,半跪,每划一浆都向两岸打量。错过花期的游客,比花开时候更多。来都来了,不如拍一场桨板女孩的雪花秀。
最近看到杜拉斯1985年的采访,她说,21世纪不会再有人阅读,人们会被信息淹没,关于健康、收入、消费。人们不会再旅行,因为我旅行可以通过视频满足。旅行的意义除了观看,更重要是生活。
五一长假我回重庆,完全陌生的网红城市。
以前有人问,你们重庆人每天都吃那么油那么辣么?我说不是,重庆人一半在家吃饭,一半在外面吃。在外面吃如果都是你们想象中的辣度,那么重庆街边最多的不应该是火锅店,而是肛肠医院。这次回去,我去吃鸡火锅,我向服务员要碗热水涮着吃。服务员因为我说重庆话,先劝我不用涮,后来扛不住拿热水扔我面前。每路过我旁边说一句,你看人家女的(外地人、小朋友)都比你能吃辣。还对着同桌的外地人不断强调,这人不代表重庆。吃顿饭,户口被吊销了。
重庆越火,食物越辣。以至于重庆人本人,回重庆只能吃泰国菜。很难分辨这种无极限的辣度追求,跟社交媒体对川菜的误解有多大关系。我问过长沙朋友,著名的“一盏灯”近年来也越来越辣。
这可能和虚荣心有关,人慕强,一群人组成一座城。城要拥有特征,重庆的特征是食物,食物的特征是辣。既然辣,就辣出风格,辣出水平,辣者成王。游客千里而来,挑战王权,辣妹子势必辣死你们。很多时候人蔑视别人的虚荣心,认为它幼稚,毫无价值。后来再想,自己也有虚荣心,只是自己虚荣的地方和别人不一样——有人想壮,有人想瘦,有人想睿智,何必分个高低。
吃热水涮鸡的地方叫李子坝,李子坝现在也是网红景点。那里可以看到轻轨穿过居民楼,全国人民都飞到李子坝来看它。我总是想,这栋居民楼的住户到底喜不喜欢游客,喜不喜欢轻轨从自家房子中间穿过?或许一开始不喜欢,看的人多,慢慢也就喜欢起来。
重庆有个地方叫洪崖洞,那是一群仿古吊脚楼,修在江边。不知哪天起,有人在网上说它代表重庆,重庆就被它标记下来。但凡黄金周,网上就会说那里又来了一亿人。大家都要和它合影,楼下站不下人,就站到江对面江滩上。江滩站满,就站到桥上去。桥上人多,重庆就把桥封掉,人人宾至如归。
出游的意义就是要拍下来,以便炫耀,以便记忆,飞快遗忘。原来那些喜欢用记事本的人,往往事无巨细地写,就像今天事无巨细地拍。合上本子那刻,发送社交媒体那刻,世界合上了。脑子又如洗涤剂泡洗过的白萝卜,洁净如新,带着天真无邪的水汽。
我对洪崖洞,食物和李子坝都没有太多记忆。白象街曾经是我姑姑的家,姑姑在我半梦半醒间喂我吃过温热的黄油蛋糕。现在的白象街小区楼顶上站满游客,他们像淘金客般蜂拥而至。天台上晒着邻居的女士内衣和红色秋裤,它们在拥挤的人头上蹭来蹭去。
那天傍晚,队友说去江边走走消食。我们沿着北滨路往东走,街边烧烤炉子里炭火正旺,火苗燎起动物油脂的火气,编织嘉陵江水的泥沙味,长在半空的榕树根香气,从鼻腔灌入,直冲扁桃体,让人脑遭遇一场生活的风暴。
我说重庆可能没有那么多值得游玩的地方,但这条江总是动人的。外公生前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江边遛弯。他从朝鲜打仗回来,分配到矿井当会计。那时候没有富人,也没有穷人。家里娃多的就是穷人。外公喜欢打牌,爱唱歌,擅长吹口琴。他翘班去钓鱼,时常爬到田坎边抓青蛙,捉黄鳝,所以四个娃都长得威武雄壮。生活最大的困境从来不是工作与贫穷,是无聊。他无愧于生活。
他有多喜欢这条江呢?他说想做一棵树,每天能看到江,江能看到他。
周径偲,《时尚先生Esquire》主编
本文为2024年六月刊卷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