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居杂忆》,老妇人回忆即将过去的整个世纪,生长杭州,搬到上海、晚年迁居到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山间,笔致最鲜活用情的是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那些年。原因在于,作者高诵珍一生是家庭妇女(除了解放初当了里弄的”妇女代表”那几年)。以上这些年中,她从少女时期在自家,到经历婚礼、成为新妇、生产抚育,这段时期是她所生活于其中的“家庭”这个单元变化最大的,感受的触角也最敏锐,种种细节在回忆与谈话中一再温习,以至于六十年后,她对于少年时代只见过几面的私塾先生家女儿的情态样貌、自己婚礼次日想睡午觉的细微心境,都历历在目。
当然,所谓家庭妇女,意思是她“基于家庭而活动”,基于家庭去参与社会生活,其身份主要由家庭所限定、表达,这样描述才好与另一种女性状态,“基于职业而活动”相区分。其涵义,并不是我们经历了现代化之后所指的“家庭妇女”,即含有困在家庭中、为劳动所累、活动圈子受限并希望能“解放”其人的意思——也正是因为“家庭妇女”一词具有以上暗示,人们现在想要用“全职主妇”来替换它。然而,“全职”是当今社会里工作普遍占据了生活宰制性地位的语境下的后果,它也是平等社会里才有的。强调全职主妇时,人们是想以家务劳动的商品化来保障女性的利益,上班就要拿工资。以此去讲一个世纪以前核心身份在于家庭角色、也将生命贡献于家族发达兴旺的女性——而且那时家务劳动确已商品化,不平等社会中,素有劳动者代为操持家务——就不恰当了。
她杭州的娘家叫高家,是世家大族,人称“高半城”,有科举,父辈留洋。嫁进去的徐家则是纺织资本家,是清末江南丝绸工业的重要厂商,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间发了颜料财。有多“资”呢?六十年代,北京去的红卫兵进了徐家,见到房子陈设布置,便问,“你们是上海最大的资本家吧”?
她的家庭,指的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核心小家庭,而是家族。她的成长与大部分人生,就是从“高家女儿”变为“徐家长媳”的过程。因此,1999年敦促高诵珍写作,又协助她整理这份回忆的长子,说这本书是“把已经过去或者正在消失的中国传统社会在纸上记录下来”,是合宜的。
很难不去感慨旧时“仪式”的耗人与无意义。高家小姐14岁许配给徐家少爷,从订婚到成婚的四年间,家中都在准备嫁妆。单是为了婚礼后送夫家长辈与平辈每人一份的绣花礼物,就请了一位绣花娘子,在家中细绣四年。而遍数那些礼物,钱包、钥匙包、扇袋、烟袋、镜袋、粉扑、油拓…… 男女样样物事都要用绣花兜起来,各有包袋,也让人感慨旧时所谓上流社会之繁琐,其中有迷信的实用主义动机(例如晚上要用镜袋把穿衣镜、梳妆镜一概罩住,避免鬼来照镜子),也有需要将奢侈化为物品、展示于外的凡勃伦效应。
倒也创造了就业——每晚罩住全家镜子,可不得有房内女佣执袋?更别提那些为了保证区隔、保证道德秩序而产生的清洁vs.污秽的观念,例如高诵珍的曾祖母,高家掌管家政、素有名望的老太太,坚决认为女人下半身不洁,肚兜洗时都要拆成两块分别浸水,上下不可同泡齐搓,晒干再缝好,针线活真无穷无尽也。
这种“传统的发明”中,传统既是宾语,也是主语。上面的人说肚兜得拆,是旨意,也是道德训诫和文明化身,谁不服它信它,就是不懂事兼不卫生。
也是为了这场高徐联姻,婚礼仪式,高家前后用了四年时间,上下人等合作手工制出九万六千颗桂花糖,颗颗包装,放入石灰盒防潮,再在婚礼后第三天的宴席上作为喜糖分赠宾客。贾宝玉的“无事忙”确是整个高宅的座右铭。
自然,无意义是现代人“想做出些实事来”的心绪下才会发的感慨。这桂花糖,九万六千颗手工糖这神经病般的数字(桂花偏执狂),与“开民智、鼓民力、新民德”,与赛先生毫无关系,与德先生更背道而驰。就算我对旧时工商业、民情、仪式细节再感兴趣,兴致盎然地读《山居杂忆》到后半夜,也挥不去二十世纪人的内心情绪,实在觉得这说明那“下等人”的工资也未免太低,而对“上等人”的游戏即使不算厌恶,也有厌倦。
但在当年,这当然不是无意义。仪式是“豪门”的夸富宴,旷日持久的准备和仪式,不仅仅有实用的功能,例如给女儿长志气。嘴上谦虚着“我们准备得简单、不得体”,实际是倾力使女儿不受气,得到夫家的重视和尊重。说到底,这些仪式并不是关于女儿具体这个人的,而是关系到两家之间的关系,表达出两家共属一个社会阶层、且都以此为喜事的意思,也就是一种彼此的祝愿,也是结构动态形成中的一环。也因此,这些流程都是妇女家庭角色的丰满过程,高诵珍在这些对话、过程、仪式中体会自身的角色,产生对于“家族”的认同情意,明白高家女与徐家媳的意思,了解妻责与长房责任,将家族的兴旺视为使命,成为一位“好家庭妇女”。无怪乎她在八十高龄,对于婚礼的种种细节和对话表情仍记忆犹新,这是她最深的社会洞察。
它还关系到整个当地社会的福祉甚至安定。夸富宴是满城盛事,展示出高家的豪奢,正像乐园里放的元旦烟花,给升斗小民带来视觉的享受和节日的娱乐。同时,平民既喜欢谈论“上等人”的八卦,喜见其灰飞烟灭,又贪其繁华,高家繁盛,刘姥姥们才有果子吃。若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或者会发朱门酒肉臭的感慨,这些仪式就未必会带来安定,不过,在高诵珍描述的图景里,街头平民没有那么出奇的念头,只希望富户多赐一些生意。不过,可能也正是为了预防不安定,这种仪式是“显财”,也有实实际际的散财功能,席卷了上下佣人、账房绣娘、园丁墅师,以至于义乌的竹器匠与福建的漆器工匠,无远弗届,都能从中得一点赏赐或生意。也正因为此,婚礼后第三天的宴席,不择宾客,来宾皆可以领喜糖并闹洞房(甚至是“胡闹”),角色颠倒,九万粒桂花糖象征性地一散而去。
散财,确实是所谓富家的道德。其“散”的过程便是承担对社区的社会责任,无论富家自身是用佛教的轮回和慈善心、基督教的十一税、还是公益精神来激励自己,是用阿鼻地狱还是鬼故事来吓唬自己。高诵珍一再讲起家风,无论回忆自家遣人拆肚兜的曾祖母,还是夫家主事的祖母,还是讲起自己对待佣人、塾师的态度,都有着一副对“宽厚待人”的得意。散文写得冲淡,刻意仿丰子恺周作人的风格,想要语简意丰,那“意”也呼之欲出:好佣人老实、胆小、完全信任主人,主人也加以回报,这种道德的往返于途,多么平衡,多么好!这种关系里,上面的确实是“主人”,而非“雇主”。而承认主人绝对性的仆人,就有机会享受大福气——例如工资都由雇主代着存起来,到老再一并拿去,以免他们糊涂乱花。
而态度暧昧的佣人,例如解放后还在她上海家里帮佣的黄妈,是染了现代病,动不动就计较起来,不肯做分外的事,还要跟雇主谈价钱,哪里像以前陪着老太太的叶妈,什么都肯做,一心为主地做一辈子。
还有坏佣人,就相当坏了,考验主人的宽宏。轻者偷吃东西,不告而辞。重者勾引男主人、变为姨太太,道德不正派,高诵珍写其晚景凄凉,冲淡地给予故事以道德寓意。
看着这些,实在觉得传统中国缺少一点子灵活管理、激发人积极性的现代技术。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写仆人故事的长篇小说《别名格蕾丝》里,19世纪加拿大乡村住宅里的女管家,很可以自作主张,拿出一点地窖里的冰啤酒,招待走街串巷的推销员,宾主尽欢,也是乡绅礼节的一部分。而在高宅,
“照管我的是陶妈,绍兴人。她在我断奶后就来照看我了,但不久就离去。照管我弟弟的是王妈,就是那个坐车车翻身、秤人秤断绳的大胖子。还有一个姓李,年纪比老李妈轻,我们就叫她小李妈。小李妈手脚不大干净,要拿东西。有一次,我母亲亲眼看见她在蒸点心的蒸笼里装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飞快地走到账房里去给账房先生吃。可能这是因为她平时要麻烦账房先生写信、看信。”
女佣去酬报账房先生,就要被主人加以“宽宏大量”了。高诵珍也讲了自家母亲以至于自己宽待佣人的度量,显出处事高妙,例如园丁在屋内藏了些园中打下的好杏,母亲并未说破,而是叫上孩子一起吃掉。例如老太太开门发现佣人在翻抽屉,为不使其尴尬,悄悄又关上了门。
主人在这些时候维护了佣人的自尊心,不过,主人想不到的是,佣人时时在维护主人的自尊心。其实“规矩”“老实”都是需要修炼的,每一次佣人“好使唤”,利利索索地答应,规矩听命,去了就来,说着“这我不懂……”“哪见过这稀罕物”,讲述乡下的情形,都是在照顾主人的自尊心。
当然,我这些想法,也可能是以今人度古人。至少高诵珍不会同意我的看法。她这样写,
“那时候做佣人的,总希望好好服侍东家。只要东家满意,她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在主人家工作一辈子,不但不用担心吃住,而且还有积蓄,将来可以供子孙买田、买地,以后也可发家致富。哪里像现在社会上传说的某些小保姆老娘姨。”
仿佛服侍东家是佣人的本心发愿,主人赐予岗位,令其“好梦一日游”,有住有吃,安稳攒钱、见世面。其实这是上层与下层的巨大收入差别、食利者的稳定与劳动者的辛苦漂泊等等社会结构造就的。希望东家满意,也是因为到了下个东家,生活又不知什么样子,除了拿起腿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作者反复讲了好几个故事,结构相似,老仆病了,还是自家出了车费让仆人的亲属接回乡,强调一下自家连那亲属的车费都出了,如是在不同篇目中写了好几位,大方主人的形象塑造得宜,其计较与写嫁妆时那自自然然的“天道”之感、写30年代自己割下肿瘤后丈夫要给瘤子拍个照的温存构成对照。奇怪,代仆人存薪金时当其是自己人,这时又不是自己人了,不看它还真想不起纯纯的“父权制时代”是什么样子的。
富人说自己体恤下人,就是善良不骄矜了,令读者仰慕。而穷人若说我的优点就是老实不偷东西,那满街都要笑,怪他忘了本。法律当然向有产者倾斜——佣人拿去些杏儿没有汇报就是偷窃,而对穷人苛刻不犯法——但是,怎么道德也要向有产者倾斜?
富人之仁,实在是一种自我的信念。就像汪某菲不断念叨“我是企业家,创造了就业”,给自己灌迷魂汤,居然也灌醉了一些看客。然后还要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念个不停。
这样看来,实在还是鲁迅好。
六十年代,高诵珍昂然对不速之客说,“我生在富家,嫁在富家”,意思是,我命定如此,富有什么错?更别提她已经待下人、医生这类技术人员、里弄邻居都够好了。微信读书APP和书评里,读者艳羡这种泰然自若、宠辱不惊。而以革命的标准,小将倒也没有上错门。
今人把“自洽”当作值得培养的美德,又时常认为优裕能培养出自洽(后面这部分逻辑,我也不知是怎么来的,总之优裕就是好吧)。其实自私的人没有不自洽的。把话说圆,谁不会呢。
当然,一本回忆能让人手不释卷看那么久,确实还是富有细节和历史感,读时津津有味,也增添许多新知。例如,钱学森对丹道气功的兴趣,能在他父亲的鬼神信仰里找到端倪。作者对幼时旁观钱父(钱均夫)碰到神秘事件后急急来高家传递给高父一思的热切兴致,写得栩栩如生。另外,看了这书,深感当年人实在讲究“福相”,不喜欢脸面苦的(积善之家嘛),尤其对女子。八字眉是眉毛倒挂,有苦气,而女子“下巴大”说明有福气,这也是奇异的新知。又比如,当年的有钱人,出去工作往往是大赔钱的——既要交际,例如作者丈夫被当成肥羊,由青年会笼络去成为会员,又要支持社会的事业,例如作者父亲支持学堂,拿祖产去撑学堂公益。为祖宗家业着想,还不如回家当富贵闲人,自家族账户支取月费,无非是花几个钱,打麻将混妓院。这和今天的情形也相似。以及,高诵珍自己说,嫁过去不生孩子实在是不行的,她甘愿冒着风险去大胆做手术。只生一两个也不行,生到四个,三男一女,终于可以按今天香港八卦杂志喜欢用的词那样,宣告“封肚”。这与今天的所谓豪门也正相似。
此外,那年代的富人,所谓工作,也不是今天泰勒制下的状态,而是委托账房先生经营,自己管理,天大的管理也比不上陪老太太吃饭。这与现代企业里CEO也属于科层制一环、受制于那密密匝匝组织起时间的上班,可谓云泥之别。这不意味着妇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游园闲谈,拥有大量闲暇,至少,长媳这种身份,需要张张罗罗地管家,监督家务流程、早晚陪老太太、去叔婶处谈话,都是责任的一部分,虽然,这依旧是忙碌,而不是“工作”。
淡豹,1984年生,小说及随笔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