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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疲惫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

先生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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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3

我到安定医院时是下午2点,诊室前站满了人,戴着头盔的保安从中穿梭,大喊着“不要站在路中间”。诊室一间挨着一间,串成一个回形,人们贴着墙站立才能勉强留下一人通过的空间,窄得容不下椅子。在接诊18岁以下患者的诊室前,地上坐着一位老先生,孙女扶着老太太靠坐在他的背上。显然,这不太舒服,没一会儿,他们就都起身继续站着。诊室门前的显示屏上依次是医生的名字、职称、擅长的领域,“儿童青少年焦虑抑郁障碍、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双相情感障碍等”,正在就诊,等待就诊,候诊人数变得很慢,在这家人坐下又站起之间,只减少了一个。

排号是场耐力赛,孩子们靠手机打发时间,成年人则靠交谈。“晚上睡不着啊。”“一点也睡不着吗?”“一点也不。”一个女孩说:“治病到现在,感觉世界还是有爱的。”一个年长的女性马上接起来:“怎么会没有爱呢?家里这么多人陪着你呢。”她劝女孩不要哭了,她的儿子病了好多年,现在也能正常生活。

诊室的门终于开了,走出一家三口。女孩问母亲:

“有没有那个?医生会不会看我在所以不说。”

母亲问她:“你说抑郁?”

女孩点头,然后背过身对着墙壁。母亲回到诊室里。父亲站在旁边,他故作轻松地问:“咱们一会是去清华北大,还是去三里屯?”女孩没说话。

在医院,我不止一次听到家长提议去游览这两所大学,他们从外地来北京求医,试图在一趟不安的旅程里增加一场游学——即便孩子的症状常常跟学业压力有关。

几分钟后,母亲走出诊室,揽着女儿的肩膀说:“医生说你只是睡眠不好,抑郁的程度很轻。”后来,在自动贩卖机前,我再次看到这一家三口,女孩站在落地窗前小心地擦着眼睛。

北医六院和安定医院是全国排名第一和第四的精神专科医院。今年年初,我频繁去了几次,想了解青少年儿童的抑郁问题——之前我看到一组数据:“在抑郁症患者群体中,有30%是18岁以下的儿童和青少年”,“中国青少年抑郁症的检出率几乎比四年前翻了一倍”,它们分别统计于2022年和2023年。在医院,一线的医生介绍,接诊的患者中低龄幼童大多是分离焦虑、孤独症;学龄期主要是多动症和适应问题;到了初中之后,以焦虑症、抑郁症为主。厌学是青少年抑郁症的主要表现之一。

在北医六院,十六岁以下的就诊人被集中在儿童诊区。我坐在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旁边,他看上去有两三岁,不肯穿上鞋和袜子。他用牙齿感知陌生的环境,咬座椅上的塑料垫,尝铁制靠背的硬度。母亲抓住他,打屁股,他拍拍脑袋,好像想不通。

结束问诊时,医生挽着男孩的母亲一起走出诊室。医生说:“你必须教会他基础的生活技能,让他能自己上厕所,自己吃饭。”母亲哭了,说不出话。医生大声地说了三次“加油”。不会说话的孩子光着脚在旁边跑来跑去。

我看到医院用来科普的海报上写着,“孤独症是发生于儿童早期的一种广泛性发育障碍疾病”“表现在语言、社会互动、沟通交流以及兴趣行为等多方面的缺陷”。一位陪亲戚孩子看诊孤独症的女士说,他们去过北京的一所特殊儿童康复学校,孩子要接受3年的封闭教育,父母有一人全程陪护,费用是每月5万元。她说:“之后说不定可以上正常的学校,谁知道呢?太可怜了。”好像只有同情才是面对不幸的姿势,除了可怜,我们都说不出别的话。

人们在候诊区焦急地等待,有人拿着号码指望时间赶紧过去,有人只是徒劳地坐着,他们没有挂上号,寄希望于医生的加号名额,当有穿着白大褂的人走出诊室,他们就奋力地挤到前面。

两个保安站在一间专家诊室门口,拦着围住医助的十几个家长。有人大声说着“来了三天都没看上”,有人想知道能不能加号。医助说:“老师会看完当天的号,但今天确实已经加不了号。”她告诉那个来了三天的人,在一张登记表上填写信息,医院会根据顺序通知他应该在哪天来加号。有人小声说,已经排到过年以后了。还有人趁乱在登记表上留下了信息,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

几位家长说,初诊都是找黄牛挂的号。北医六院的预约系统规定前三个自然日的早上7点开放名额,但时间一到号就被抢光。抓紧看上病最要紧,所以花900块钱挂上专家号是值得的(官方价格是100元)。到复诊时,就可以请医生预留下次问诊的加号,不必再花冤枉钱。

但看病就是一趟关关难过的经历。一位带儿子复诊的父亲说自己早上6点半就到了医院,等待7点开门。他和儿子先在大门口排队,再跑到儿科排队,然后等到医生8点到诊室开加号条。拿到加号条后,他会和儿子分头行动,他去窗口挂号,儿子在分诊台排队。他们幸运地拿到了加号为1的次序,但按照规则,还是等了5个多小时才进入诊室。

候诊室的一角,有一台贩卖食品和玩具的机器,可以填饱肚子,填满时间。在儿童诊区,问诊常常持续到深夜。小孩子们带着玩具嬉闹。一个男孩问另一个男孩:“有没有抽血,疼不疼?”他握着玩具的手指着耳朵后边,“他们会在这里放一个东西,可疼了。”他们头上都有被凝胶涂抹的硬块,是做过脑电波测试的痕迹。候诊室里,那个常常把自己折成45度的大孩子跑来问玩具男孩们,“我妈妈不给我买玩具,你们能给我买吗?”男孩们说:“我们都不认识你。”然后解释道,他们没有手机扫码。十几分钟后,戴眼镜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那个人的妈妈说他有孤独症,脑子有点残疾。”

男孩望向母亲,没有问孤独症是什么。他似乎隐约知道这个词代表他们的不同。

我在医院遇到不少拖着行李箱候诊的人,他们从外地来。一位来自陕西的母亲,在就诊结束后,立刻请陌生人帮忙买一家三口回西安的火车票。她要赶最近的一趟车回家。她不会用订票软件,也不会打车,她一直解释:“我们没有文化。”

不少人遇到了老乡,就好像多了一份信任。有三个家庭都来自张家口。其中一位母亲说,女儿患病四年,已经复学一年多了,上的是普通高中。另一位家长说孩子也复学了,但念的是3+2的职业教育,“休学时间太长了,跟不上”。前面那位母亲成了权威。在家长们心中,普通高中意味着回归正常轨迹,是辛苦治疗的最好结果。这位母亲分享自己的经验,几次强调“孩子是家长的复印件”。她问周围的人:“假如父母的感情不和,孩子能对婚姻有幻想吗?老师批评孩子,你只会跟孩子说老师怎么只批评你不批评别人,这样能行吗?”

在儿童医院,我见到“坚强的小强”,这是她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陪伴女儿治疗抑郁症的账号。说起正在念初二的女儿佳佳,她形容是“别人家孩子”, 没上什么辅导班,成绩不是班级第一就是第二,课余还参加学校的篮球队。她和女儿关系紧密,帮女儿抢漫展的门票,带她打耳洞。一般家长如临大敌的恋爱,也是女儿自己说出来的。

在小强整理的病例里,我看到佳佳描述的自己,一个“学霸”的痛苦:“脑子不好用”,“记忆力、注意力下降”,“担心成绩不好,别人不和自己玩”,“五年级第一次划伤胳膊”。

佳佳在安定医院复诊时,我见到了她。我问她,为什么担心同学和朋友会因为成绩而不喜欢她。她说起一个同学,成绩不好,坐在后排,没有人理他。她害怕变成那样的处境。生病后,她没法维持原有的名次,她问朋友,自己成绩变差还会跟她玩吗?她告诉我,最怕失去的就是朋友。看着佳佳,我想起中学时代自己遭遇的一场莫名其妙的孤立。那是我最艰难的时期,每天都希望有人能跟我说几句话。

我想知道佳佳抑郁的原因是什么。小强先拿自己解释,她说自己是不容易放松的人,前几年得过焦虑症,她认为那段时间制造的紧张气氛影响了佳佳。在一次家庭治疗中,咨询师说有问题的是她,于是她开始了单独的心理咨询。佳佳则分析是一位情绪波动大的老师让她紧张,父亲也爱“PUA”她。她特别能共情母亲的情绪,所以自己也继承了焦虑。佳佳试图理清这一切,但控制不了抑郁。绝望袭来时,她觉得只有吞药才能结束痛苦。

抑郁就像一个死结,每当他们觉得搞清了缘由,就有新的问题出现。在佳佳最厌学的阶段,小强用了一切办法。小强和丈夫每天6点把佳佳叫醒,替她刷牙、穿衣服,再开车送去学校,帮她完成抄写的作业。为了鼓励佳佳上学,他们承诺每上一天学就给她200元。还有求医,中医和西医都要看一看。医院心理咨询的号排到了三个月后,他们就设法托人帮忙。

不管是心理学的书,还是医生都对小强说过,“要接纳”。

看着孩子躺在床上除了玩游戏什么都不干也要接纳吗?小强说。

小强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治疗过程时,遇到过太多困在休学阶段的孩子和家长。在情绪病家长群里,我看到家长们讨论请假的问题。有人建议不要以精神类疾病的名义请假,因为痊愈的医学证明困难,会影响复学。家长们接受抑郁症的反复,把它当作一种慢性病对待。北医六院的厕所门上盖满了代开病假条的印章,连窗框上都没放过,我想没有人比黄牛更懂需求。

在医院,我听到一个男孩说起住院治疗的经历,打镇定剂,昏睡,“很折磨”。有家长问他是怎么好转的。他回答:“自己熬,如果受不了就哭。”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魔方,看起来轻松。他13岁确诊,已经三年,在调整药量和适应变化的循环里,但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在药物的作用下,他大部分时间情绪稳定。

诊室门口还有一个女孩,她希望能被确诊,然后接受药物治疗。抑郁症的躯体化症状包括,心悸、胸闷、睡眠障碍等。佳佳曾告诉我,她对母亲坦白抑郁症是因为对躯体化的恐惧,“太痛苦了”。但药物的副作用强烈,一位母亲对女孩说,激素类药物会发胖,还会影响月经,她的女儿停经了几个月。一旦开始服药,就必须在严格的医嘱下调药,否则会面临糟糕的戒断反应,导致病情恶化。但对家长们来说,服药是没有选择的,当孩子说想要自杀时,吃药是最容易做的决定。

春节过后,我的焦虑症发作,说不清原因,不知是不想面对工作,还是因为春季本就是精神疾病的高发期。无征兆的长时间心跳加速,连续几天在睡梦中忽然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吃安眠药也不行。我又一次去安定医院,这次是给自己看病。每个自认为有抑郁或焦虑的就诊人几乎都会经历的过程,先做几套量表测试,然后是心电图和心率测定。得出的结论是轻度焦虑,这在医生看来不算是病,只是一种亚健康状态。心跳较快,但似乎不构成什么问题,她认为通过适量的户外运动,身体会自愈。可是睡不着怎么办,医生告诉我,不要把睡不好太当一回事,学会接纳这件事。

如果我无法适应压力和挫折,被失眠影响,是不是早晚变成一个真正的病人。我反复想着这个问题。在医院,一位年长的女性听到我因为焦虑而睡不着时,她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可怜。我不知道她说的“现在”指什么,在嘈杂的走廊里,我听到另一个人也提到了“现在”。那是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很生气地高谈阔论:“教育已经跟不上现在的时代,迟早要完蛋。”我以为他是陪诊的家长,但他很快就在两位更为年长的人陪同下走进了诊室。我看到他的诊室相邻着的是青少年诊室。他们离开前,我听到他的母亲说:“还是要找一份工作。”他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句“好”。

我疲惫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听到一个女人在嚎啕大哭,她不断地问“为什么?”我拍拍前座的人问发生了什么。她说不知道。我坐回了椅子。她回头看着我说:“你看起来不太好,是带孩子来的吗?”

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多糟,我说我是给自己看病的,我睡不着。她告诉我,她带孩子从呼市来看多动症。她指了指不远处拿着手机的男孩给我看,提醒我注意男孩的嘴:“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

时间已经过了5点,还在看诊的只有针对18岁以下和60岁以上的诊室,我听到分诊台的护士对保安说,要加班到10点。看多动症的母子还得继续等待,这是他们第三次来北京求医。从呼和浩特乘高铁到北京是两小时,他们要在一天之内往返,因为只向学校请了一天假。在我离开医院前,这位好心的母亲推荐了一位蒙医给我,说治疗失眠有奇效。我没什么可以回馈她,就这么走了。走时,那个哭泣的女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下了,回荡在大厅撕心裂肺的 “为什么”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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