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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高考往事

先生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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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3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胖子在酒店大堂,坐行李箱滑行,突然向前扑倒。出于道德感,我忍住脚底传来的震颤,没有看他。

那时,我正拿着手机看一条我不喜欢的新闻。新闻说,有个叫张雪峰的填志愿老师结束了北漂生活,正式成立填志愿培训班。每人收费1万元,生意兴隆。我看过一个短视频,有人问他,考300分的人应该选什么专业?他很生气,瞪着摄像头喊,早干啥了?考300多分着急了?去工地搬砖,去学挖掘机。

不喜欢的来源没有那么高尚,就像你对着金城武说你长得真丑,那不伤人。你对着一个高考300多分的人(我)大喊大叫,就像对着史铁生说,你推轮椅的姿势好难看。虽然我也不太知道教人填志愿,比厨子和开挖掘机高在哪里。

这人让我想起一件往事。高三都有无数模拟考试,第三次模拟考试叫三摸,自己摸一下自己的老底。我理解大概意思就是多摸,摸多了,考生心上生茧,考试的时候就麻,麻了变成老司机。这是正常逻辑。

还有一种逻辑是我这样的破罐子,不用考试来磨,我们从睡醒就是麻的。因为我们身边的父母亲友师长,甚至连体育老师都是张雪峰,天天磨你,哪里痛捅哪里。心像一张捕鱼的大网,全是窟窿,风来过风,雨来过雨。物来则应,过去不留。

第一科语文,考语文我能接近满分,大部分时候接近总分数的50%。这天天气好,不冷不热,天蓝得像海,风一吹,云仿佛在海里游蹿的大鱼。做完200个俯卧撑,穿白衬衫出门,心神浪荡。我感到今天我需要被人看见,而不是在教室搬砖。飞快答题,来到作文题目,这里是我常常被人看见的地方——我档案里只有罢课、打架的处分,和作文比赛的奖状。既然今天天气浪,我决定写首诗。卷子要求写得很明确,800字,体裁不限。

翻身交卷的时候,大部分人还在读作文题。大家下意识抬头看我,白衬衫穿着了。阅卷老师是位戴眼镜的短发女生,她教高一语文,负责在这间教室监考,而后收卷子批卷子。她抬头看我,眉头一皱,表达她还不认识我。

一周以后,三摸成绩公布,我语文只得105分。作文总分60,短发老师给我打25,不及格。我拿卷子找她理论,第一次去她不在办公室,第二次她一人在,第三次去那个办公室坐满了,老师都在。第三次我敲门,径直走到她面前。说老师,你为什么给我25分?她像张雪峰一样语重心长,说,老师们一再强调,在考场上不要冒险写诗,第一,写诗字数不够,硬伤;第二,你们文笔不成熟,达不到诗歌创作要求;第三,高考一生一次,必须更加稳妥。

我说,第一,诗歌按照行列计算字数,是你们自己规定的,所以我足够字数;第二,你说我文笔不成熟?老师你看过多少书,我看过多少书?我写小说已经加起来20万字,你一生有写作超过十万字吗?你需要理清楚,你到底是不是有资格评价我,给我打分。你要不服气,你可以写一首诗,我们让全校师生匿名打分,看看我们谁更好。

短发老师作为高中教师,习惯给学生灌输逻辑,极少遇到学生和她讲逻辑。她不习惯和人平等辩论,被学生平等,是一种冒犯。她正在震惊和懵懂之间徘徊,可能又想起自己是女性。突然她双颊泛红,那种红,像红染料碰上湿画布,如涨潮海浪般滚翻上涌,染红鼻子,霎时就要从眼睑处滤成泪水。

这时候旁边的男子起身,气势汹汹走过来。他是高一年级年级组长,地中海,啤酒肚,头长在双下巴上,肩膀下垂,肩宽不如臀围宽。他说你滚出去,再闹让你们李老师(我班主任)把你开除。我没看他,往短发老师身前挪了半步,语气惭愧,说,老师对不起啊,让你生气了。以后听你劝,不在考场写诗。我说完,她眼泪流下来,为挽回体面,为恨铁不成钢,也为孺子可教。

大胖子狠狠瞪我一眼,像看汉奸般的眼神。极不顺畅地迈开脚,像濒临停滞的陀螺,打着转,转回他的座位。他恨的不是我挑衅女老师,恨的是没有戏份,加了戏,却在电视机外面演了一出戏。

那个办公室在三楼,我的教室在四楼。我没回教室上课,而在楼梯间拿着手机看时间。我想,那个办公室的老师应该在我背后说了很多坏话,和很多安慰短发老师的好话。短发老师多半情绪稳定。毕竟我伤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种秩序。十分钟到。大家相濡以沫,双向奔赴,应该早已把秩序找回来了。

我悄然潜回那间办公室门口,大胖子正在给短发老师分享他的腰果。我朝里面喊,那首诗其实是我抄的,是史铁生写的!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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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径偲,《时尚先生Esquire》主编

本文为2024年五月刊卷首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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