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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纬路28号院|淡豹

先生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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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3

那是翻译腔的年代——No,和你想象的或许不一样,那不只是玉米碴子飘香的年代,还是“正大综艺”、中央电视台国际影院、考虑是否下海的年代,纷纷地在电大和函大学英文和粤语并且自己对词语作翻译的年代。人们自己去理解政策,自己去安置词语。

小说家理查德·耶茨很关心口红。有一篇小说的开头,他写一个小男孩看着精疲力竭、又对生活还怀有希望的母亲,“口红每次都涂到嘴巴外面去”。

在后面改编成了电影的《革命之路》中,男主人公弗兰克见到不喜欢的中年女邻居,一眼就觉得这人脸上的粉底太厚了,而“她的妆像是很不耐烦地胡乱涂抹上去的。”弗兰克的父母过世有几年了,如果不抬头去看五斗橱上摆放的照片,弗兰克无法想起他们脸的细节,留下的印象是他父亲有点谢顶。而母亲呢,弗兰克记得她“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涂抹着口红”。有多小心翼翼?她涂口红时戴着无框眼镜,头发上罩着一个发兜。这个女人可不会把口红涂到嘴巴外面去。唇线也不会潦草,更不会容许头发蹭到嘴上,被口红粘住。

我们看见了这样一位小心、有些古板、追求受人尊重、也如愿得到了尊敬的人物。规矩的化身,弗兰克感念她让他也又规矩又平安。他因此觉得自己比妻子更成熟、在道德上更优越——归功于那平静、愉悦的童年(的一小段),自己比妻子善于控制情绪。就仿佛受人尊重可以遗传。

如果,就这样,模仿小说家的笔法来写我舅妈,我会写她的抹布。

八纬路28号院是狭长的。一道狭长的折线,折角锋利,这和我们对“院子”的印象不同。一般来讲,想到院子就觉得是方的(虽然听起来是圆的,但实际上几乎都是方型的)。八纬路28号有点像我们拿出一把折刀,打开刀刃,开到150度。刀把手最外侧是传达室,有个小花圃,侧身面对着八纬路。你可以把它的样子想象成一把打开后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刀,刀把安置于底座,底座就是八纬路,印象中是条小道,春天两侧梨花盛开,我们上学时就走在花瓣碎片上,鞋底滑溜溜的,现在经历了一次次的城市改造,文化、设计工程、“点亮H城夜晚”项目的进入,则是条很像样的街道了。那么底座和刀之间那个竖直的小立柱——用于隔绝、固定,也用于展示——就是传达室、花圃、以及传达室门口的空地。

我到长大后才发现“单位”和公司的差别,也就是家属院和商业小区的区别,也是内外关系的差别。小区门口的保安,岗亭设在门外,或者半内半外,人肯定是在门外的,脸也向外。就算是冬天,哆哆嗦嗦地抱紧大衣,也在外面。单位门口的人(就算如今已经外包给公司,是保安,而不是“值班人员”在那儿),人在大门以内。无论是站,是坐,是在值班室内待着收拾信件报纸,还是在值班室门口吹风,他都在单位大门里。脸也不冲外。要等你唤他,他转过头来,“什么事”,“找哪个”,“什么单位的”。他是内部人。不能笑迎八方客。要是冲外,那不是谁都能来了?我想象一个相声式的场景,相声演员故作惊愕地张大嘴,眼睛也圆滚滚的,黑眼仁转一圈,下巴挑起来捧哏,嚯,想来的都能来?

八纬路28号院的传达室大爷,根据气温、心情、忙活的事情不同,有时在屋里,有时在屋外。他住也在那儿,白班夜班都值,花圃也归他打理,他在那儿种菜。花圃边的土道,邻他砖头平房的墙角,立着几排蜂窝煤。这侧墙没有窗户,面前方空地的那扇墙上才有漆了绿窗棂的两扇玻璃窗,跟屋门挨着,就是单位传达室的配置,窗台上放着他罩着绿尼龙罩的暖水瓶。倘若不是冬天,窗户上没蒙着水汽,他门上也没挂着比军大衣、比棉被还厚的棉门帘挡风,只悬着挂历纸包着小陀螺形状的珠子串起来成的长珠帘,就能透过珠帘看见那屋里炉子上烧着开水。他灌了开水,把小凳儿拿出来在门口坐着,唠一会儿,加口水。屋里一张两边堵墙壁的床——现在想来,也许是炕,无从得知了,那时我们小孩是不进他屋子的,尤其小女孩。进去多闷,多黑,又没玩的。他倒是坐在小凳上招呼我们,过来啊!给你糖吃。

走过,或者推着自行车经过传达室大爷门口的这块方形的空地,就到了车棚。车棚恢复了折刀的形状,和八纬路28号院的住宅楼一样,是狭长的,带一个锋利的钝角。九个单元,而不分楼,全部组成一栋长楼。同样,九个单元的自行车,顶上共享一条狭长的、带钝角的雨棚。大家都是把自行车停在自己单元对过,但如果硬要往别的单元对过停,也不是问题。何况许多家庭都沾亲带故,院子又这么长。从一单元娘家,要扛一袋大米去九单元的自己家,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扶着过去,自然而然。因此车棚也不隔开,也不编号,隔几米立一条柱子,顶起雨棚,也有点秩序。自行车分内外两层放。在理想状况下,早到家的甘愿推到里边去,现实中,都乐意放外边那层,明早推出来方便。因此柱子两侧最拥挤,大家认为那是两全之地,自己推进推出方便,并且呢,也不那么算碍了别人。

在这九个单元的自行车中,就有我舅妈的。我和我母亲随着我爷爷姥姥住在一单元,她和我大舅住在八单元,不在一个单位,都算属于一个大系统之内,都是国家的部分。一二单元上年纪、快退下来的人多些,多数家里有儿孙辈同住,比如一楼,佟爷爷,在阳台外面圈了个花园,我上幼儿园大班那年,班级组织学农,要踩进水稻田,跟佟家的小孙子冬冬借了一双雨鞋。二楼,不记得哪个单位的了,总之老人家里有儿子,儿子和儿媳生了孙子,叫定定,妈妈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吼孩子,基本是为不练钢琴、练不好钢琴的事。孩子小的时候凄哭不止,很快长成一个硬汉,再打都没声音——我叫孩子,是以今天的眼光去看过去。其实定定比我要大几岁,因此在我母亲买来钢琴的时候(她为此很骄傲,下血本买了三千元的星海,需要四个人抬上楼),我相当恐惧。尤其因为每次牵我上楼时,听见定定妈妈在二楼打他,我母亲走到三楼后都会说,“这儿媳妇在婆家怎么还打孩子这么厉害。又不是女儿在娘家。”

到五六单元开始,就是年轻人多了。到八九单元,都是刚结婚的年轻人。在其中,我舅妈人端庄,工作体面,当然也就是正常的体面,在H城的这个区里的这条街的这个院子,没有哪个人是没有单位的。传达室大爷都是有单位的,拿退休金。今天,在我母亲看来,大爷比我强,也比我更“要强”。闲话少叙,返回说我舅妈——她在端庄、戴一副眼镜、坐在办公室里上班这普通、正常的几点之外,还是外地人,来自一个沿海的小城市,也不是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也不是“干部家庭”。因此她受到应有的尊重,却没受到格外的尊重,也不算受艳羡。我母亲会高傲地说,“工农兵!”此时指的不是职业或阶级身份,或成分,指的是恢复高考前的工农兵大学生,她认为含金量不高,前途不光明,且混进了没有文化或者家庭没有文化的人。我姥姥会高傲地指出,不受艳羡只限于在八纬路28号院。倘若我舅妈回到她家庭、回到她出生的城市,就不一样了,她的两个姐姐都在当地工作,都进了厂子。在我姥姥看来,我舅妈是个相当、相当幸运的人。可说来奇怪,人们从不因为别人的幸运而尊重他们,就算那幸运是我们自己也真的十分想拥有的——例如中了十分了不起的大奖彩票——最多,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每天,我舅妈擦她的自行车,擦得锃亮。赶上下雨到家,她更要擦,挡泥板也要擦干净。趁着湿好擦,过一夜泥就泞上了,她说。逢下雪天,她会缓一缓,不那么急于早晨早下去一会儿擦车,早晨冷,再说擦完也落雪。就算擦好了,把车停起来以后,也看不出哪辆车是谁的,都蒙着雪呢。平日里,她在车座底下塞一块小抹布,擦车用。Well,其他人也塞,但也就擦擦车座,保证裤子不蹭脏了。或者加上车把手,雨雪天车把手总是湿漉漉的,能把手套也沾湿了,那雨棚带着缝,能挡住的雨雪,十之六七。我舅妈是整台车都擦,包括车管,包括轮框,包括蹲下身擦辐条,甚至包括车座下面那个座管,女式26寸车的座管短短的,寻常人根本看不见。她说,抹布不是得塞回座位下面,捎带手就擦了,不是事。

到下雨天,许多好人都烦恼的事是,世间有坏人。干净人在自行车座底下塞了抹布,不干净人出门看见了天,喊一声,这么大!从背的涤纶兜子里拿出来雨衣穿上,到人家车座底下拿了人家抹布,擦自家的车座。有的人,湿漉漉地又塞回去了,对于好人来说,这是一条干净立整的抹布换了一条脏抹布,干抹布换了一条湿抹布。还有的人,塞到自己的车座底下,干脆骑走了,想着,到单位还得用呢,下班还得用呢。有的人,心想,我现在着急上班,着急去亲戚家,着急上医院,正好凑手,等用完了,就还回来。到晚上回来,也就忘了,没忘的,也可能想着,就一块抹布,还擦脏了,还回去都怪不好意思的,再说,就一块破抹布,谁稀罕这呢,别还了,还不好找那台车。甚至,多用了几次,人还会生出新习惯,更觉得不必还了。你能想象得到,一个人看着那块从别人车座底下拿来、原本打算借用一次的旧抹布,心合计着——仍是以相声的语气,“还怪好用的咧,还怪好看的咧!”

大约就是这样的情绪下,这种担心陌生人,也多多少少担心着邻居、熟人,同时跟邻居和熟人又比现代的城市小青年更为关心、更为注意、更为熟稔的情绪下,我大姨和我母亲长到了现在。

到今年,我大姨72岁了。我母亲,就算按照她户口本上减了一岁的错年纪,也68岁了。这个月我带她们俩去澳门玩。想去澳门,是因为我这一年住深圳,我母亲没去过澳门,我大姨呢,当年在单位里工作,年年要办招待活动,像年底酬宾一般,像团建一般,有时会带征订杂志的大户——都是各省相关单位的代表,不是个人订户——去港澳旅游。她的印象是,那些单位,倘若这一年去的是武夷山、是西安、是张家界,通常就派个科员作为代表来。倘若这一年目的地包括港澳,那么,部长就亲自来了。通常来讲,在澳门仅一天,当天下午大巴车开去大三巴牌坊,拍好照吃团餐,当夜各地领导钻进澳门赌场,第二天出来,大巴车离开。这期间我大姨要做会议服务工作,帮着换钱、发方便面,向来不出酒店的。所以她对澳门的印象是极小,就一个牌坊,以及酒店里的赌场。

我们商量周末的安排。她们念着,你也不会总在深圳,你总要回北京的。我说,那我再带你们去香港、澳门看看。也去东莞的虎门,林则徐销烟的地方看看,还有松山湖,华为总部。她们说,说起来港澳,以前去都觉得没啥意思,澳门特别小。不过这就是最后一次去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去了。我就更说,那咱们去香港、澳门都看看。

有一个周日,我加班,找了台车在香港等着,她们从深圳北站出发,在香港西九龙高铁站下车,上我包的那辆车,游览一番中环摩天轮、蜡像馆、紫荆花广场、天星小轮、太平山顶,再坐高铁回来,二十几分钟就到了。另有一个周末,我自己和她们一起去了澳门。我也是第一次,走到哪里算哪里,搜索看永利皇宫有空中缆车坐,晚上灯光很好,我跟她们开玩笑,“你们不是最喜欢免费的?这就免费的,咱们去吧。”到了那里,前面排队一同“免费”的能有几百人,一共十数个缆车,每个轿厢能乘坐六人。我用当年找工作准备面试时学的技巧算了下,虽然几分钟能转一圈看不太出来,也觉得总要一两个小时才能排到。这时,旁边靠近了一个小青年,“我有房卡!拿房卡免排队,走前边住客专属通道,过去就上。我就收你们每个人30块钱。包一个缆车200。”

我将信将疑。小青年看我有点动心,说,“怎样,不信我这个卡呀?” 说着,攥紧了,在我眼前晃晃。

我说,主要不太信你。真能进?别是无效房卡。

小青年说,没事,不讹你。你跟我一块过去,下了缆车再给我钱就行,这还能讹你?保你坐上。坐完给钱。

我边琢磨,边排着队向前挪。

排在我们后面的是一对年轻人,非常漂亮的一对情侣。他们听着动心了,问我,凑一个?反正先坐后交钱。有别人一起,我好像就不那么怕被骗。我说好。排在我前面的一家人也动了念,说,还有空位吗,加上我们,我们这儿四个人,能坐下吗?我说,就一个位了。这时甚至觉得黑市交易有点像特权。

和小情侣一起,跟上小青年,去了专属通道外面。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小青年得意地说,你看!拿上卡,去吧,下来给钱,加我微信,下来以后联系,卡还我。情侣中的男孩拿了卡,向通道守门人一晃,对方问,几个?他说,五个。我们就上去了。缆车陡然升高,经过一只伟大的龙头,咯噔一下,还有点吓人,再拐弯,便看到城市远处的辉煌与脚下耀眼的灯火。确然有火,音乐喷泉是喷火焰的,配着“好一朵茉莉花”的音乐,一片生动灿烂。我大姨问那男孩,你房卡等一会儿怎么给他?

男孩说,我加了他微信了。

我母亲说,这个生意倒好,生赚我们150块钱。这缆车又不是非得坐。

女孩说,双赢,我们也值呀,我看排队得三个小时起步。

我大姨说,我还是合计,他们这个买卖还是不靠谱。

我说,靠谱,咱们都上来了。他不是假的。

我大姨说,我是说这买卖不靠谱——他不一定能赚着钱。要是谁拿了房卡上来了,不还给他怎么办?

女孩说,拿着这房卡也没用呀,不还给他干嘛呢。

我大姨说,那要有人也想做这生意呢?或者就是怕麻烦。就扣手里不还,坐了一圈缆车,下来拿房卡走了。也不给他钱。出去到垃圾箱扔了。

男孩说,我加了他微信了。他可以跟我要钱。

我母亲说,那不是删了就删了。硬不给他钱也就不给了,还能落张房卡。

女孩笑,要这房卡干嘛呀!

我大姨说,他还是应该先拿到钱再让上来。人要是就不给他呢!

我有点怕小情侣录窗外景色的视频里都是在谈房卡,就很硬梆梆地说,现在这种事应该很少见了。来排队的都是要坐缆车的,谁是要抢他这个生意,偷他房卡的呀。

我大姨说,那也有就想白坐,不排队,下去就跑了不给钱的。

女孩又笑,就是,这种人应该见不到的吧。现在都挺诚信的,男孩说。

音乐渐弱,我们拐过了两道弯,快到终点了。我把我们三人的钱转给那个男孩,他下车后去还房卡。

是多少次抹布事件教育了我大姨和我母亲,让她们担心?一团热闹、好谈理想的社区里,常会发生利己主义的事件。抹布事件是真的,经常发生。尤其我舅妈是干净人,车干净,抹布也干净,她时不时拿回家去洗洗,晾干了再塞回去,这就更成了一块容易被借用的抹布了。中文里的借和劫是同一个发音,在现实中有时也颇为近似。

于是,我舅妈又改进了她的抹布方案。她在车座下放一块较大的抹布,自己包里再放一块小的。这样,大抹布令雅贼垂涎染指之后,她还能有一块备用抹布。而如果大抹布安全,那正好,用于擦轮轴等会染上泥、会在雪水雨水中滚上几道的部分,小的用于擦和身体接触的部分,譬如车座和车把手,更干净。这一套方案的考虑,是她用语言讲过的。这一套方案的实施,是我在一单元楼下见到过的。没下雪也没下雨的晴天,她下班后回公婆家来吃饭,在楼下先这样锃亮地擦了一遍,擦得很简约,车本来也不脏。她再把大抹布叠叠,成细长的一条,折一下,塞进后座。吃完饭,我跟她和我大舅一起下楼,以便再玩一圈,就看见她从包的内兜拿出小抹布来,形式主义地拂了车座,带过去车把手,又塞进包上安了个暗扣的外兜去,想必是污物区。之后,他们二人便一起向八单元而去,左脚上了车踏板,右脚在地上紧蹬几下,车滑行起来,没等人骑上车,就到了。

我母亲看好我舅妈那块大抹布。她说,又吸水,又不沾灰。有时候她会专程骑到八单元楼下去,用我舅妈那块,擦完了车,再骑回一单元楼下停好。

你车上那抹布真好,我母亲说。

不是抹布呀,是手巾,我舅妈说。

有一天,接我回家时还下着毛毛雨,到家时雨停了,我母亲便径直骑了过去准备借用。然而这一天,车在,那块大抹布却没了。到家后我母亲就打电话给我舅妈通报这项消息。我听不到对面的反应,那时电话的效果比如今手机好,除非对面喊话,否则话筒堵在耳朵上,旁边的人是窃听不到内容的。反过来也可以说,那时电话的效果实在不如今天的手机——话筒声音小,并且不可调。总之,后来我舅妈也改了办法,一条都不遗留在楼底下,每天都是带抹布回家,第二天再带抹布下去。只有骑在路上的那一段时间,抹布才安顿在车后座下面。

后来,八年以后,我们搬到八纬路南端、临八经街的院子,从靠近三经街的28号院搬过来,按照美国人的算法,会说是“向南搬了四个街区”。我只觉得是同一条街,并且还是和我母亲随着我爷爷姥姥住在一起。随着他们,是因为始终是他们分的房子,我们是其中的人口。不像如今,很多时候是老年人到异乡去,随着儿女住,即便其中有些自己要出力,或者出钱又出力,帮衬儿女带孩子,这是新的流动带来的。我们还是和我大舅、舅妈住在同一个院子,这次是相邻的单元,我爷爷和我大舅特意选的。楼下的车棚小了很多,这个院子年轻人少,很少能见到儿童,因为已经房改了,不是纯粹的分房福利,而是单位出资、个人配一点,协助部分人去购买,政策先惠及有一定资历的人,于是离退休老人多,用不到那么大的车棚。我母亲出出进进,还会看到我舅妈的自行车,她说,你看,你舅妈都不骑了,还擦车。她那个车,那么干净。

在那时我舅妈换了工作,还是宣传性质的,换了单位后更为“对外”了。我大舅的工作也有了提升,她已经很少骑车了。随着这些变化,我姥姥对我舅妈的态度也有改变,更尊重了一些。我舅妈当然也有她的高傲,这时逐渐更多表现出来。不过她和我大舅没有孩子,到这时,42岁了也是没有,老人总有理由在背后表示不满。那时不流传丁克的概念,没有孩子不是一种选择,都是失败无能和不幸的表现。甚至类似于所谓“鸡猴不到头”的民间说法,人们用没有孩子的后续事实,反回去说明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配。带着不满,我姥姥管我舅妈新的状态叫“扬巴”。这是我姥姥新习得的东北话呢,还是她老家的山东话?我不知道。总之,如果孩子穿了新鞋,洋洋得意,可以带着戏谑和爱娇说,瞧这小兔崽子,瞧他扬巴的。如果街头推车,车里放个煤气罐,胶合板上架个锅,卖现炒鱼香茄子、现炒锅包肉的,现在盘下了饭店,对点菜少的老主顾没那么尊重了,进门时不是主动迎上来喊姐、喊大姨,点菜时不是自己过来,是让小姑娘来,一问三不知,结账时没提抹去零头的事,还得主顾自己去问、去商量,那么也是“扬巴”了。扬巴以后,我舅妈是什么时候擦车的,我不知道,但人总不会让开轿子的司机去擦平时不用的自行车吧?她肯定还是自己擦的,一定是偶尔去,所以我见不到。

我大舅在48岁时因为胰腺癌去世。伴随它的是一团糟的葬礼、有争无吵的争吵、被隐藏的社会关系一个月一个月地露出来,让我自诩看到了人性的真相。我舅妈在当地又工作了几年,之后调动到北京,过几年再申请提前退休,出国了——出国和她的外甥女住在一起。她没有小孩,从她们初中时期开始,扶持她的两个外甥女——我姥姥看不起的家乡小城的外甥女,一个很早去了美国读书,是很早的90年代去读寄宿制高中的那一代,另一个高中在国内读完,去了澳大利亚。她选择了与美国的那个共度余生,那个外甥女叫她“二妈”。我还记得,澳大利亚的那个,一直学习很好,我舅妈常常提起,令她很荣耀。那个女孩小学时有一天放学回家,走在街上,楼上掉下一扇玻璃正好砸在她头上,很险才救回来,住了快一年的院。这件事是我小时候听说的认识的人中间最大的灾祸,可能因为它的意外性质,感觉比那从黑龙江来H城看病时住在我家的,8岁的女儿得了白血病的一家亲人给我的印象更为深刻——小孩子不太懂得痛苦,也不太懂得死,甚至不怕死,掉玻璃砸破头这种意外则更为血腥,而且很城市化、很小学生,不知道哪天就降临。而且白血病无可防范,只能听之任之,接受偶然,接受宿命论,而掉玻璃这件事,让我上小学的那些年都走在马路牙子上,这样不会被楼上掉下来的东西砸到,又不会被车撞到,也算和命运搏一搏。

可能因为大舅检查出来胰腺癌是在9月,转年2月他就去世了,正好跨越了变冷的过程,现在想起来都是寒气。我也会想起,在八纬路28号院时,有一次我和我母亲到我舅妈那里去。她当时积极学英语,一是在新岗位的需要,有时要接待客人。面对港澳来宾,有时也是说英语更好交流。并且会英语对发展比较有利,会带来尚看不清的机会。二是英语好一些在当时看来较为国际化,也洋派,总之是进步的。我母亲在大学英语系工作,和我舅妈走得比家里其他姐妹要近,可能也有她们都有点像这个家里的外人的缘故,有时被目为累赘,对这个家庭的父母产不出那么多无需质疑的信赖感情。在我眼中,我舅妈是十分洋气的,她烫发,有时会讲起刚刚见过哪个国家的来宾,句子中间插入英文去说那个国家的名字,衣服花色也多。那天我们没坐在放饭桌的客厅里,是在他们家的一室户房子的卧室。邻门做了一墙的木质大衣柜,我舅妈拿出几件西装,让我母亲试穿。这边搭在毛衣外面,鼓鼓囊囊地整理,那边,我舅妈看看墙上的挂钟,说,“五点半我还得出去,六点钟有个约会。”

那是翻译腔的年代——No,和你想象的或许不一样,那不只是玉米碴子飘香的年代,还是“正大综艺”、中央电视台国际影院、考虑是否下海的年代,纷纷地在电大和函大学英文和粤语并且自己对词语作翻译的年代。人们自己去理解政策,自己去安置词语。约会还不限于男女浪漫的含义,更靠近约了人见面的意思,带着异域情调,听起来很文明。她说出来,就像说“我和春天有个约定”一样自然,也像“我说好了今晚下班去同事病房看看”一样敞亮。我记得那种混乱——语义和道路微妙的不确定,以及混乱中一丝不苟的希望。那时她们多么年轻,生活中的不满和希望像分别挂起上衣和裤子一样可以共存,并行不悖,打开衣柜时迎向一排灿烂。那片灿烂,伴着奇特而不知所云的“约会”,也曾向我打开。

淡豹

淡豹,1984年生,小说及随笔作者。

题图  pawel czerwins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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