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己做了那么多肮脏的事情，又怎会允许你清白离开成为定时炸弹？”
Photo by Ryan leeper from Pexels
上午，终于细细看完了华中农业大学11名硕士、博士研究生集体实名举报其导师黄飞若学术造假的举报信。这封信一共125页。举报者说，他们写了一个多月。
篡改、编造实验室数据、操纵同行评审、克扣学生劳务费、打压学生、不当署名、教材编写造假、异常发票、教学不端、欺骗本科生……
大约是我太麻木了吧，对里面所举报的内容，并没有感到很惊讶。比如说，造假数据写成论文，投稿之后，如果遇到严格的编辑退回，他们就立即换一家刊物投，并不逗留恋战。这类写造假论文投机取巧，钻的是编辑专业眼光的空子，毕竟还有一些“亲自”篡改数据、造假的“劳动”……而在现实中，还有比这更恶劣的，比如，我每周都能接到各个核心期刊发表论文最新的明码标价，每篇坑位费几万元不等，也就是说，其他一些高校同行们，明目张胆地用钱开道，“买版面”，买论文，连篡改数据都是借别人的手，可谓等而下之。
所以，这次举报的首要价值，并不是指出学术界的不堪，毕竟，这个圈子里某群人的恶臭，早已不堪入目，令人掩鼻。
真正打动我的，11位举报者中的一位女生，是125页举报信之外，写下的个人感言：
了解到他们的“技巧”后，我在这里每分每秒都感到极度痛苦。尤其是在给家人打电话时，他们询问我在学校每天做些什么实验，我不知如何作答。我明白他们关心我，想了解我的学习生活，但越是了解他们的关心和期望，我越感到内疚和羞愧。明明我是努力考取研究生是为了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明明我是一个怀抱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明明我想要用专业知识为国家的农业发展贡献力量，但我来到的是一个许多基础实验都无法完成的地方(如 WB、PCR等)。
甚至，我想向被孤立的师兄师姐学一些实验操作、实验软件，还会被上面的人明令禁止：“你不要找他学这些，你自己不会弄吗？”。当有人说“看你们实验室经常没人，你们都送检吗？真羡慕你们，你们课题组真有钱啊。”我内心十分痛苦，可还是只能默默回答:“是的，我们一般都送检。”
因此，我曾多次崩溃，真的搞不明白自己要如何才能顺利毕业，如何才能保持清白。我明白了，我的战友们也告诉我了，他们怎么可能让你清白毕业呢？他们自己做了那么多肮脏的事情，又怎会允许你清白离开成为定时炸弹？他们只会把你拉到他们那条肮脏的船上，大家一起沾染污秽，一起同流合污。因此我决定同我战友们不沉默，我们要站出来，我们要发出声音，我们不愿意变为最讨厌的模样！我们拒绝学术造假，也不愿带着满身污点毕业……
这段关于“清白”的问答，是当下极为少有的追问。
这些年来，大家看到了许多地方的“塌方式腐败”：足球塌方式腐败、辽宁公安系统塌方式腐败、河北地矿系统塌方式腐败、山西塌方式腐败、粮食系统多地塌方式腐败……
“塌方”是什么意思？是全面腐败，更是清白之人无立锥之地。
在这些大小“老虎”们落马之前，它们盘踞了多少山头，吃了多少人？他们自己做了那么多肮脏的事情，又怎会允许别人清清白白地呆在这里成为定时炸弹？
这些塌方式腐败查处之后，当地的领导被抓了，“落马”了，但是，我们很少知道：这些年来，那些坚持清白坚持不同流合污的人，去哪了？过得怎样？这背后有多少个辛酸人生？
在浑浊的世界里，清白就是一种罪。
那些心被染黑的人，面对那些仍然清白的人，将是何等的嫉恨？
今天，这些硕士生、博士生，赌上了一生的前途，来搏一个清白的机会，尤其，有的博士马上就要毕业了。他们将会面临什么呢？
公开资料显示，被举报的黄飞若教授，自本科就读于华中农业大学，2008年8月获博士学位，然后留校任教，现任动物营养与饲料科学系主任，可见，他是华中农业大学土生土长的学者。他曾主持了“十四五”国家重点研发计划、国家“973”计划、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基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支持的科研项目。
这样一朵“奇葩”的诞生，是孤立的、纯偶然的吗？我不相信。
在农学这个圈子，占据主流的，是黄飞若，还是11名实名举报的硕博研究生？这是一个问题。
这么多年来，中国学术界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集体举报的场面。这并不是因为之前不存在学术不端，而是因为这11名学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决绝。简单来说，这11名学生才是稀有的。
即便在全国网友的呼应之下，黄飞若被校方拿下了，但是，那些没有被揪出来的，那些曾经学术造假的，那些身上有污点的，那些已经同流合污的人和非人，会怎样看这11名学生，会怎样对待他们？
我和朋友们都一样担心，这11名学生在这次侥幸胜利之后，未来将陷于一个“无物之阵”。那是什么感觉呢？分明有一种势力在包围着你，但你又找不到说不出具体明确是哪一个人，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好像这里有一堵“墙”那里有一堵“墙”，让你撞得一鼻子灰，但又看不见这些墙，因为它们都是无形的。举个例子，当年高耀洁医生的女儿，就是因为母亲向副省长举报了医疗系统胡作非为的现象，副省长重视了，整顿了相关机构，但那些被整顿的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默契地联合起来，让她在不明不白之中丢了工作，不得不远走他乡，靠救济金过活。就因为她是举报者高耀洁的女儿。
这11名学生是实名公开举报，他们的名字在农学圈已经广为人知，那么，以后他们的学位怎么办？他们将来找工作怎么办？这些都是问题。特别是在失去了大众关注之后。网友的注意力往往只有几天，而这件事将跟随他们一生。
我访问过不少人，那些曾经拍案而起、仗义执言的人，他们中的不少，都为此吃了一辈子的亏，穿一辈子小鞋。许多人，沉默了，许多人，离开了。
清白从来代价高昂。值得我们庆幸的是，依然有这么多勇敢的人前仆后继。他们争来的光，也照亮了我们。但是，搭便车的我们，终有一天要感到羞愧。
这些年来，我主动走到了社会最边缘，躲进小楼成一统。我想，少搭一点便车，将来老了，大约也会少一些愧疚。
可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污浊？怎样才能改变这种土壤、这种气候？
首先，从上到下，必须有正气，服膺理性，追求公义与真理。特别是身居显位的人，一旦****说话，就必须说人话，不能说那些反人类、反常识的流氓话。掌握资源和注意力的平台，不能助纣为虐，将流量倾斜到那些污染源之上。当前，谁在制造汉语语言污染，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吧？
第二，众人拾柴火焰高，保护“拍案而起”，保护言论。
第三，身上曾被迫沾染污点的人，多从善，以“今日之善”来中和“往日之恶”，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第四，日拱一卒，推动将所有与公共利益有关的领域公开、阳光。用阳光消灭阴暗卑劣，用公开来约束权力滥用。
我先说以上四点，其他请大家补充。
这11名学生要的是清白，今天，还在学校里的他们，打了人生的第一场清白保卫战，接下来，他们还有很多仗要打。于是，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能不能也做一些努力，让这一批学生战斗的代价不要那么大，让下一批学生，不需要再打这样的仗呢？
20240120呦呦鹿鸣
